成为玲明的助教，已是山崎自偶像一职休退的第三年，也是他即将从临时工转为正式工的最后一年。

作为曾经从这所学院毕业的学生，再度回归学院担任助教，对山崎而言，应当没有太多需要适应的地方。

更何况，玲明制度核心要理解起来，其实也非常简单，进来这里的人只需要牢记一条守则。

那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就像大鱼吃小鱼，狼群捕猎兔子一样，是再浅显不过的自然法则。时至今日，这条法则仍牢牢盘踞于世俗人海。

太阳炽盛的时节，人们会因看不见它而忽视其存在，然而那不过是种蛰伏的下潜，待烈阳被暗夜替换，它便又再度于阴影中浮现，肆无忌惮地兴风作浪。

这残酷而鲜活的自然法则毫无疑问迫使玲明野蛮生长，并令人惊叹地结出足以告慰“种植者”的丰硕果实。

山崎曾是被这些诱人果实所吸引的一员，现在他却被这颗大树之下的泥土给渐渐夺去目光。相比最初，这些土地质地变更更干、颜色也变得更浅，好似被乍然抽干了囤积许久的养分。

然而只要这片土地既不崩裂也不下沉，他又何必为树上的果实们担忧？

这样百无聊赖的遐想中，山崎慢悠悠踱步至办公室前门。他推门而入，眼睛下意识眯起以适应忽暗的光线。

果不其然，办公室第一排正坐着那位总嚷嚷着光线太亮，即使大晴天依然坚决拉上所有窗帘的宫村老师。

“咦？”对方显然也第一时间看见了山崎，他不禁疑惑挑眉，眼底流露出些许兴味，问道：“山崎助教，你今天不是休假吗？”

“有资料落在座位上。”山崎淡淡瞄了眼他面前神色难掩屈愤的学生，全当没看见般对宫村微笑着点头，然后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正好回来时路过这里，干脆过来一趟把资料拿走。”

“哦～”宫村翘着二郎腿转了下椅子，散漫神色恨不得将“我好无聊”几个大字昭告天下，“听说你最近快要转正。这边先提前恭喜啦～”

“承您吉言。”山崎嘴角的弧度依然维持在标准曲线上，他知道宫村在无聊什么，但他丝毫不关心，更何况，优等生们的纷纷扰扰也轮不到他去关心。

尽管宫村面前的学生才在几天前从他分管的班级脱离出去，终于如愿以偿地晋升为优等生。

山崎装好资料，目不斜视地与之擦肩而过，门扉掩去他所带来的外界光源。

“别看了——人家可是准备一飞冲天的狠角色。”宫村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面，嗤笑道：“你寄希望于他能帮你，还不如想想怎么赶得上班级进度。”

“可我！”

意识到对面的人还想为他自身继续辩驳，宫村顿时加重了敲击桌面的力道，眉宇间堆砌的不耐烦慢慢演变成了讥讽。

“够了。”他冷声道。

“既然要求增加表演时长，那就拿出配得上的本事。”

陡然飙升的气压吓得对面当即噤声，哪怕没有被任何物质意义上的武器抵住动脉，他竟有股被深深刺痛的感觉，好似胆敢再说半句，对方一定会将他就地杀死。

“你们私底下争也罢，这点小事拿到台面上说，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你觉得优等生与优等生之间就能获得平等？可刚学会飞的鸟跟能自由飞翔的鸟，怎么会相同呢？”

宫村微抬起下颔，重点突出一个“滚”字。

“所以别老是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显得我欺负你似的。”

学生只好灰溜溜地离开办公室。

宫村放松地将身体往后一靠，在恢复暗色的室内缓缓吐气。这种令人安心的氛围总能让他错觉自己仍待在家里，事实证明，夜行生物的本能即便被一代代外界通婚所压制，也始终顽固地刻在遗传基因之中，彰显着最初的血统根源。

“明天是不是要回外祖父家聚会来着......”

“麻烦......完全不想去呢......”

提及外祖父，便不得不提到他所在的、远近闻名的那个“吸血鬼家族”。宫村的母亲更是遗传了这个家族典型的乌发红眸特征与宛如诅咒般一脉相承的畏光体质。

似乎从记事起，她总是安静地守在避光的角落，有时在垂帘的廊檐下，有时在乌云蔽日的窗前，像一株被雨淋湿的红玫瑰。而她的儿子，也就是宫村自己，却能在阳光不甚炽烈的日子里赤脚追着风筝奔跑，于微微湿润的青草地压弯一串小小的足印。

那时母亲最大的兴致就是在常年不变的阴凉处看着自己，幻想她也能站在光下，在令人快活的奔跑中嗅到满鼻子被风撞散的淡淡花香。

“你为什么不能陪我一起玩？”

“因为我不能直视太阳。”

“为什么你不能直视太阳？”年幼的宫村躺在她怀里，如往常一样闻见那股像来自半腐烂玫瑰、陈年檀木与洞穴尘灰的古怪香气，而他的母亲则轻嗅着孩童头发上的暖阳和风，轻薄吐息氤氲于唇齿，似被太阳蒸发的雾。

她说：“没有为什么，我的孩子。”

“有的人天生丑陋、痴愚、诞生于苦难；有的人天生美丽、聪慧、诞生于幸福。自然赐予我们不平等，也赐予我们平等。”

“......我还是不懂。”对立的两者怎么会是平等？

母亲抚摸着他的发顶，声音带着点近乎自悯的怜惜：“父亲曾告诉过我：‘我们不必追问自然的不平等，因为自然的不平等本身就是答案。’小时候的我同样读不懂这句话的含义。”

“等你再大点，可能要比那时候的我再大一点。你会慢慢发现，丑陋、痴愚的不一定遭人鄙弃，美丽、聪慧的不一定受人追捧。你会看见一把无形的尺子，将看似高低不一的两点摆在同一水平线上。而当你切实看见它，并且亲手握住这把尺子，将这两点连成一条直线，你便获得了答案。”

“到那时，你就懂了。”

懵懵懂懂间，宫村逐渐去关注同自己不一样的人，山崎正是其中之一。

宫村不知道山崎是否会怀念那段时光，他却偶尔会遐想回到过去。那时候的山崎戴着老土的眼镜，梳着这个时期中二少年的厚重刘海，谈及偶像眼底却闪着与这幅模样不相称的灼灼亮光，他的内心交织着狂烈的火热与天真的光辉，如同每一只幻想变成天鹅的丑小鸭。很不客气的讲，有数次他向自己吐露成为偶像的愿望，宫村实际是想要笑出来的。

“宫村你那么帅，唱歌也不错的样子。要是我们都成了偶像，我肯定会比不过你吧。”

山崎对着纸飞机哈了口气。他们倚在栏杆前看它飘忽着飞远，又一头撞向墙面，不再动弹。

命运如果能被赋予性格，那他大约会是个乐子人。

初中毕业之后，宫村与山崎再一次成为了同班同学。虽然一个拼着身体负荷蹭着末尾的序列成为了一名普普通通的非优等生，而一个只是参加了一场街头篮球赛，就被偶然路过的在校老师递了邀请，轻轻松松通过考核，以优等生身份站在班级前列。

‘哈？开什么玩笑？’

他们的视线短暂地交汇。那一瞬，宫村确信自己从山崎难掩惊诧的眼眸中读到了这些讯息，毕竟分开之前，他还告诉过山崎，自己想当一名教师。

自然赐予我们不平等。

作为偶像，山崎相貌平平，能力平平，魅力更是平平，实在看不出多少可观的前途。

但自然赐予我们平等。

宫村在很多个无人角落听见他剧烈运动后的喘/息，听见他用那把哑得像锯木头的嗓音练习声乐技巧。如果努力可以作为评分标准，山崎是当之无愧的优等。

他再次弯了弯嘴角。这曾多次被山崎理解为嘲讽与炫耀的笑容，包含了他深深以为山崎耀眼的私心，这种私心，即便在山崎因优等生身份而迷失方向甚至走向歧途的日子里，也不曾更改半分。嫉妒与仰望，皆可使人熠熠生辉。

对优等与非优等生的界限，宫村其实不甚明晰，毕竟他不会让自己落到非优等生的境地。可山崎，这个本应是玲明法则之下的弱者，是这一残酷制度的被/剥/削者，却成了这一制度最坚定的簇拥。

“居然是千星么......多年过去，这家伙还真是依旧不会让人意外。”

倒水的时候，宫村不小心窥见了山崎的手机屏幕。他当然认得那张熟悉脸庞，甚至在回外祖父家时近距离接触过几回。镜头宠儿、天才童星、天籁之音，各大报道用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溢美之词环绕着星海千星，几乎要将他捧上新一代高不可攀的“神座”。

但没人比宫村更清楚，山崎从不信仰神明。哪怕落到最黑暗最痛苦的沼泽，他也没想过向神明祷告，用他的话来说，大概是“如果上帝是全知全能全善的，为何还会允许人间存在诸多痛苦与丑恶？如果这是上帝善与公正的体现，允许人作恶即是允许人拥有自由，那不能阻止的上帝不是全能，能阻止而不阻止的上帝不是全善。再倒回来，如果上帝能阻止且愿意阻止，为何我们仍身处苦难？”

于是山崎费尽心机在转正这个关键节点邀请对方入学的行为，竟显得那般意味深长。

在这里，宫村不得不重申一遍，山崎是玲明制度坚定的拥护者。然后很快，他便在脑子里粗略地翻出山崎所任职班级里，一个初初崭露头角，多次拒绝晋升优等生身份，看似温和却满是逆骨的角色——风早巽。

称得上浅显的印象中，他好像是那种，自己穷得只有一块面包，却仍然会把这一块面包的大半分给其他人，毫无私心的大好人，这从他经常将自己接到的任务、表演镜头分享给其他非优等生的行为中就能见识一二。

很不幸，这类型是山崎最讨厌的一种，偏偏他是对方的助教。

“我可不想错过这么好玩的剧情。”他嘀咕道，随即锤了下掌心愉悦地掏出手机推掉明天的家族聚会。

......

“喂？”

“星海君，请问您到了吗？”山崎脚步匆忙地走下楼梯，他没想到对方会提前到达，一时有些措手不及。

“到是到了......”电话那头的声音稍显迟疑，“但可能发生了一点小意外。”

“什么？还请您务必将意外告知，我定会处理妥当的。”山崎眉眼一凛，声音不自觉透着点焦急，惹得对方忙对他低声安抚道：“我没事，这个意外......呃指的是别人。”

“您没事就好。”山崎松了口气，“既如此，请您在原地等候，我马上到。”

“好。”千星乖乖应下，当电话挂断，没了转移注意力的东西，他不得不继续直面这令人尴尬的画面。

虽然在来之前已经从山崎那里了解过，但没想到上学第一天就能遇见现场直播的校园霸//凌事件。现在，无论是被泼水拽头发的受害人，还是趾高气昂的施害人，都因为他的突然出现而僵直在原地，他们呆呆看向千星的目光仿佛千星是不可直视的无名状生物，连存在于他们面前都是一种绝对的惊奇。

对此，本就因误闯而尴尬的千星被这样的目光盯得愈加头皮发麻。

他微微叹了口气，对在场唯一一个熟人提议道：“要不要先把这位同学带过去校医室看看？现在天气还没转热，着凉了很容易感冒。”

“我会的，谢谢。”对方应道，没戳破两人认识的事实。千星的目光不自觉滑向他眼下两枚生得异常标志的小痣，以及与多年前弧度相差无几的温和笑容，心想这人倒是变化不大。

“还有这边的同学。”他转向另一边见到他后红着脸收回手的男生，“我觉得你们还是快点回去比较好，因为老师已经在过来的路上。”

“你们也不想自己被老师抓个现行吧。”

“你、你是星海君本人吗？”躲在最后面的一个男生怯怯发问，声音微微颤抖。

“嗯？”

在千星看向那两枚黑痣的同时，对方同样捕捉到他在阳光底下撒着一层糖霜似的纤长睫毛，与掩映之下朦朦胧胧的海蓝色眼眸。

他知道笑意会渐渐融汇那些磨砂般的雾气，使这片蓝呈现出纯洁而神秘的动人魅力，像火源之于飞蛾，花蜜之于蜜蜂，吸引人们无知无觉地跌进去。早在觉察到这份魅力的时刻，他便对自己敲响了警钟，毕竟他们看起来那般相像，却又那般不同。

因此，他默不作声地保持着距离。

“据我所知，我似乎没有同名同姓。”

但或许用不了多久，他苦心维持的距离就要宣告终结。

“如果你指的是星海千星，那我就是本人。”

＊我们不必追问自然的不平等，因为自然的不平等本身就是答案。——摘自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

＊如果是上帝想阻止恶却阻止不了，那么上帝就是无能的......——伊壁鸠鲁悖论，本文引用的是《蝙蝠侠大战超人》电影里卢瑟的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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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村：原创角色，朔间兄弟的亲戚，本质是个好人，但轻微乐子人属性。

山崎：明星父亲章节出现过的小偶像，性格复杂，这里就不剧透了。

tips：从上章开始，之后会出现很多倒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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