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玄闻听此言，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暗想，自家师尊实在不通俗务。

“钱塘江畔那次，地形本就平坦，因此‘回回炮’才所向披靡。”

静玄正色解释道：“我峨嵋地势险要，那汝阳王便是再有千百发炮弹，也决计无法打上来。”

“再说，适才在山下时，徒女早已找归六爷打听过，汝阳王此番调动炮弹，妄图歼灭各路英豪，鞑子朝廷内也有不少持异议者，因此他不得不赴大都向鞑子皇帝解释。”

说到这里，静玄甚至有些可怜那素未谋面的汝阳王爷。

想其也算英雄年少，不仅以一己之身平乱四方，屡败河北、河南等地红巾义军，为鞑子朝廷立下汗马功劳，还要莫名其妙地肩负着整顿武林重任。

——就因为大都那位新帝，妄想招安武林各派人士，重现成吉思汗与长春真人昔年“一言止杀”的佳话。

“既然如此，”灭绝师太拿定主意，便沉声道：“发信鸽吧。”

“是！”

静玄垂手领命，当即侧身与静慧一道将郁蜻蜓搀走，务必使她不能逃走，也不会因病情恶化而死去。

云房之内，只剩下归夜雨与灭绝师太二人。

灭绝师太看了看自己这位女徒，心里也是一叹，道：

“当年为师二十一岁，初任峨嵋掌门，便听闻你师伯孤鸿子在西域与人比武失败，半路气亡的消息。就连‘镇门之宝’倚天剑，都被鞑子朝廷趁机夺走，当作狗皇帝赐给汝阳王府的礼物！”

“那时.......为师心里的悲痛彷徨，比你今日，只多不少。”

归夜雨闻言，心底又是一酸。

孤鸿子师伯之死，她听过许多次，也在原著中见过师尊灭绝师太多年耿耿于怀的模样，可从没此刻，悲痛如此深刻。

“都会过去的。”

半晌，灭绝师太长叹一声，“人在江湖，便是死中求生。夜雨，你害怕吗？”

归夜雨闻言，看了看师尊，摇头，“徒女不怕。”

说完，归夜雨又低声续道：

“我只怕学艺不精，再度给师姐妹们拖后腿，要师妹们以命相救......”

静虚身死情形，对于归夜雨的精神打击，显然非同一般。

灭绝师太心中暗想：

如此巨石炮弹，莫说昔年郭靖黄蓉夫妇难以抵抗，便是五月十五的钱塘江畔，宋远桥、班淑娴、关能、宗维侠这些江湖响当当的掌门人物也尽皆身陨，华山派此次出行，更是无一人生还。

整个江湖，真要说来，恐怕也只有武当张三丰能够全身得保罢了。你们四人赴会，能有三人活下来已经是祖师庇佑，便是再如何修炼武艺，又哪里敌得上神兵之威？

灭绝师太本性直来直去，原想着出言安慰归夜雨一番，可又见归夜雨下山一道，人显见沉稳许多，昔日身上那股自恃武艺高强的傲气也大大减淡，便又闭口不再劝慰，反而大大鼓励了归夜雨一番勤奋练习，后再问及其在临安府时，究竟如何讲述屠龙刀内机密。

临安与峨嵋相距甚远，飞鸽传书并不能一一说清，因此，师徒二人还需要好好商讨一番。

与师尊对答完毕，归夜雨出得云房，回了自己菩提树下的寝房内。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之时，不知是哪位细心的师妹在洒扫之时，折了一大捧栀子花放在她的书桌上，拿清水好好浸着。

归夜雨洗漱完毕，便闻着满室栀子花香熄灯歇息。

辗转反侧至夜半，她却始终不能入眠。

脑海里一幕幕放着的都是静虚死前双眼、前世姐姐被人投毒后痛苦的脸、还有李小鱼与郁蜻蜓反复念叨的那声“爹”。

什么是正义？

什么是侠义？

什么是善良？

什么是该与不该？

这个问题从前世就困扰着归夜雨。

下山一趟，那些她原以为已经放下的纠缠，又再度浮现脑海。

她突然明白，哪怕身体已经换了，可自己依旧是前生那个人。

上辈子她没能看开，如今，她依旧想不明白。

不知何时，归夜雨的呼吸渐渐平稳了，房间里烛火也已熄灭，只有明明的月光穿过窗布，照在她的寝房内。

“姐姐.......”

寝房内静静的，归夜雨突然呢喃出声，她眉头皱得紧紧的，显然不是美梦。

*

十数日过去，便已到了六月初十。

归夜雨站在金顶大殿内，闻着满殿血腥气与佛香混杂气息，看着武当、昆仑、崆峒、华山与明教众人杀死山下鞑子门人后，手握带血刀剑，将独目跪地的郁蜻蜓团团围住，厉声喝问她犯下如此惊天恶行的缘由。

归夜雨抬了抬头，看着殿内普贤菩萨的高大身影，心知今日郁蜻蜓绝无活命之理。

“你们这些江湖人，不是各个都讲究恩仇必报吗？怎么如今，被报复的人是自己的师父师兄，就不必讲理了！真是好笑！”

郁蜻蜓此刻一侧耳朵被“华山二老”之一的何广生削去，豆大的汗珠在额头如雨下，她自知活不过今日，索性嘲讽到底，一幅悍不畏死模样。

“歪理邪说！我大师兄一生行善积德，从未做过鱼肉百姓之事，你这毒妇竟然联合鞑子害他性命！”

殷梨亭双目赤红，哭泣着忍不住挺身而出，拔剑便想杀死郁蜻蜓为宋远桥复仇，但听“噹”的一声，却是谢逊轻抬狼牙棒抵住，救了郁蜻蜓一命。

“谢教主！你让开！”

殷梨亭尚未说话，莫声谷已然怒喊出声。

张翠山因右腿被巨石砸断，此刻坐在轮椅上任殷素素推着，他眼看明教与武当起了争执，一时忍不住纠结起来，心底又恨郁蜻蜓害死大师哥，又忧心明教与武当不睦，自己与殷素素心底那份情愫该如何自处。

“你们要杀她，我不拦！但我还有句话要问她。”

睁着一双碧绿眼睛，谢逊看了看武当派方向牵着一孩童的老道，缓缓吐声道。

张三丰闻言，沉声喝止弟子们，向来微笑的脸上沉肃不已，手中紧握的四岁男孩则面露懵然，显然还不懂师叔们所说的“爹爹死了”是什么意思。

谢逊看了看张三丰，颔首道了句谢，又抱拳对灭绝师太行上一礼，接着转身径直用右掌捏住郁蜻蜓的一侧肩膀。

只听一道女声惨叫伴着骨骼碎裂声陡然响彻，谢逊竟直接捏碎了郁蜻蜓的右肩！

“这一下，是还你钱塘江畔，害我明教之仇！”

现场众人，眼见郁蜻蜓浑身瘫软倒地，多面露解气之色，也唯有十一二岁的纪晓芙与贝锦仪看着郁蜻蜓如此痛苦，眼中浮现不忍。

很快，谢逊又伸出大掌，捏碎郁蜻蜓左肩，伸脚直接踩断她的双膝。

女声惨叫不断响起，在大殿之内重重回响，听得人不禁头皮发麻。

谢逊却依旧面不改色，他每打断郁蜻蜓一肢便说一项她的罪行，到最后，谢逊却出乎所有人预料道：

“郁姑娘，你说得确实没错！”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不知谢逊此言是何道理。

谢逊却不理会众人，依旧自顾自说着。

“为父报仇，天经地义！你为了给爹爹复仇，害死江湖上这许多人，姓谢的无话可说，无理可讲！什么是非道理，不过是圣人拿来哄人的东西！当年蒙古人打宋人，有什么道理？秦桧害死岳元帅，岳元帅倒是问了是何道理，回答也不过‘莫须有’三个字而已！”

说到这里，谢逊看着地上痛苦哀嚎的郁蜻蜓，反而高声赞道：

“郁姑娘只需一计，便将这许多江湖人一网打尽，如此成就，便是我师父成昆也没有做到，实在是个人物！”

郁蜻蜓听得谢逊如此盛赞自己，哪怕心里对明教中人恨到极处，也忍不住哼笑一声。

“但是，”谢逊话锋一转，“若你要问姓谢的，江湖之上不讲理字，讲什么？姓谢的只能告诉你，拳头说话！”

他说着大踏步上前，再度朝郁蜻蜓瘫倒方向走去。

“你一小小孤女，能够害死这么多江湖侠士，靠的不就是那汝阳王的势力？如今山下那些为你复仇的门人都已经被我等杀光，看来你的王爷夫君也不会救你，你今日必死无疑！”

“所以你想知道成昆在哪里？”

郁蜻蜓此刻也明白谢逊想问什么，她浑身痛不可言，自知今日若落到这些门派中人手里，难免死得凄惨，此刻倒真有些感谢起谢逊来：

“谢教主，你答应我两个要求，我就告诉你成昆的消息！”

“教主！”

“谢逊！”

“谢教主！”

殿内众人闻言，皆面色一变，华山派何广生更是直接拔剑，若是谢逊想要保住此女，他当即便要与其斗个你死我活！

“何掌门，稍安勿躁，且听听她的要求。”

灭绝师太看着地上生不如死的郁蜻蜓，心道：有这么多人盯着此女，谅她也翻不出花来。

因着此番大会正是峨嵋派主办，何广生到底礼让灭绝师太几分。

片刻后，他终是放下持剑右臂，收回身侧，但剑身，却终究没有归鞘。

白眉鹰王与青翼蝠王等明教中人看着谢逊，心里一时都有些迟疑。

这些年来，谢逊这位代教主为着复仇何等疯魔，他们皆看在眼里，若是这郁蜻蜓此刻以成昆下落相要挟，让谢逊救她一命，他倒极有可能答应。

“呵呵！”郁蜻蜓浑身被汗水湿透，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她只是哂笑，“你们这些江湖人，和郭大侠一点也不一样！”

众人闻言，皆是面色一沉。

郁家父女心慕郭靖遗风之事，众人都已经知晓，此刻她这话说来，显然是在嘲讽在场之人不够光明磊落。

郁蜻蜓却是将死之人，全不在乎众人眼神，她道：

“谢教主，当年杀死元兵后又逃走的三位明教弟子，我一直找不到他们的踪影，只知道三年前，你们曾派他们去武昌路找寻成昆下落，他们杀死元兵时，自称姓王的、姓李的，若你能找出这三人，替我杀了他们复仇，我郁蜻蜓死了也要谢你！”

谢逊闻言，毫不迟疑地点头道“好”。

归夜雨看了看“青翼蝠王”韦一笑与“白眉鹰王”殷天正，包括五散人与“蝶谷医仙”胡青牛夫妇等人的神色。

所有人都面色平静，仿佛教主为了外人而杀死教内弟子，并不是一件大事。

因着与师尊有生死之仇，此番峨嵋大会又是江湖大事，杨逍并没有前来，归夜雨细想了想原著之中，韦蝠王寒毒发作径直吸干给杨逍送茶的明教弟子鲜血，杨逍依旧与其谈笑风生的情节，心想，这些明教中人实在冷漠。

如此作想的，显然不止归夜雨一人。

她收回视线，蓦然对上武当派俞莲舟的脸，他此刻也是微微皱眉，显然不赞同谢逊所为。但五月十五那日，若非有常年与元兵作战经验的天鹰教与明教弟子出手搭救，武当七子死伤可能更大，因此俞莲舟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第二个请求，”郁蜻蜓却是一笑，“还请谢教主赐我速死。”

谢逊闻言，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道：“姓谢的应下了！”

郁蜻蜓点点头，因着手脚已不能动，她只能轻声唤谢逊过来。

众人只见两人耳语一阵，谢逊露出兴奋神色，紧接着他便站起身来。

归夜雨只见谢逊手中狼牙棒快速挥出一道圆弧，下一刻，一道颅骨碎裂声骤然响彻大殿。

一息前还活生生的郁蜻蜓，此时头颅被狼牙棒砸开，红白液体飞溅，已然当场身亡。

“这贱人，便宜她了！”

也分不清是谁，归夜雨听到一道男声恨恨说着。

她心里陡然想起儿时看武侠剧时，总有角色会说起的一句话：

——冤冤相报何时了。

凝视着地上郁蜻蜓的残尸，归夜雨心想：

到最后一位受害者，也是加害者被杀死后，便算了了。

视线上移，她看向握着狼牙棒的主人谢逊，又想：是非真相，果真是拳头说话吗？

就在这一刻，归夜雨终于下定决心：

——她再也不能等了，她要去西域，往雪岭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