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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他仅仅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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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重拍第一场,第一镜。

“救他!不救你我都得死!”

双眼赤红的宦官手持短匕,抵着有些文弱的书生——柏生的脖颈。

声音高亢而尖锐,惊得林中的鸟雀呼啦飞走。

而被胁迫的柏生即便儒生袍子与帽冠沾满尘土,看上去很是狼狈,神情却依旧镇定。

他推开宦官的匕首,走到不远处的枫树旁。

树下生死不明的男子摸约二十出头的年纪,身着浅金色锦袍,头戴柳玉簪发冠,五官俊朗,一看便非富即贵。

偏他脸色青紫,气息微弱,一看便是中毒之症。

欲探其脉搏的柏生才堪堪碰到男子手腕,对方便坐了起来,倏然睁开了眼——

这一眼,金戈铁骑奔涌而来。

那眸子里的肃杀和狠厉,让坐在监视器旁参观拍摄的洮箐皱起了眉头。

若不是长久地浸润于杀戮之中,寻常人绝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惩治顾英舫需要时间,而打败假龙神和让殁猫能靠近郁珍珍则需要强大的力量。

在洮箐的翘首以盼中,《墨》终于重新开机。

原先饰演质子褚鸿的演员不知在鹿鸣山龙卷风那夜究竟经历了什么,辞演得异常决绝。

外界争破头的《墨》男二号,很快就被另一位与蒋泽昀同样风头正盛的男演员——陆知瑜收入囊中。

陆知瑜此人,面容冷肃,眉型英气,偏生得一双凤眼。

双目烁烁然如寒星,潇洒中又自带几分风流。

洮箐明明之前从未见过陆知瑜,可对方眼角眉梢的神态却总让她有种诡异的熟悉感。

这种熟悉感在看他演戏时更甚。

那高傲而狠厉的褚鸿,分明就像极了姜渊。

“怎么样?怎么样?”

“比我想象中更好!”

导演黄仲谨喊咔的一瞬间,倚树而坐脸色青灰的陆知瑜就从地上跳起来,兴致勃勃地把头凑到监视器前。

离了镜头,他性格跳脱,仿佛与刚刚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你是怎么琢磨出这种眼神的?真厉害。”

一旁的宦官扮演者朝陆知瑜竖起了大拇指,还沉浸在褚鸿那剑鸣般的眼神中,心有戚戚。

“连环杀手纪录片看过没?”

“多琢磨几次,你能演得比我还狠。”

而被夸奖的陆知瑜却笑嘻嘻地没个正形,随手抹抹脸上的血迹,急得一旁的化妆师左右跳脚。

“陆老师,别抹呀!下一场还拍呢。”

“别紧张,收工了。”

陆知瑜却气定神闲。

“今早就到这,下午转场。”

一旁的黄仲谨是一副心满意足的姿态:“这条不用保,散伙吃饭去吧。”

随着黄仲瑾的吆喝,从天蒙蒙亮鏖战到晌午的众人一哄而散,眼冒绿光地觅食去。

“芙贵妃,好久不见。”

洮箐身旁的椅子被人拉开,坐下的人语气熟稔,带着几分轻佻。

她睨向那油腔滑调的陆知瑜:“我们何时见过?”

“初读剧本的时候,我就在想象你的样子。”

“或许是想得太入迷,又或是我们前世有旧,竟然早早地就在梦里见过你。”

洮箐脑袋上的青筋跳了一跳。

深切觉得自己刚才恍惚之间把陆知瑜类比成姜渊的念头,实在是匪夷所思。

“芙儿怎么用这般眼神看我?”

“莫不是我比那愣头青的柏生,更讨你的欢心?”

这嬉皮笑脸的登徒子,简直呱噪得出奇。

午休时刻。

山上环境简陋,每个演员都有自己的独立帐篷。

帐篷还算宽敞,除了天幕与餐桌,休憩与换装补妆的地方也一应俱全。

“阿昀,这个牛肉我不吃。”

“呸,这个青菜怎么一股子土味。”

“这样难吃的东西,你们怎么还吃得下去?”

与洮箐和蒋泽昀围坐在同一张小圆桌上吃饭的陆知瑜在自己的餐盒中挑挑拣拣,一副生无可恋的无聊模样。

“你要是不吃,就出去。”

忍无可忍的洮箐放下筷子。

她的午饭是酸酸脆脆又清爽可口的凉拌海蜇,还有撒了椒盐的新鲜鳕鱼和番茄大虾。

美食当前,正准备畅快地大快朵颐,就被陆知瑜烦得耳朵起茧。

况且陆知瑜面前的那份餐食只是清淡了些,他就全盘弃之,实在让洮箐觉得过分。

幻境中芜村的经历让她深切明白粮食的可贵。

浪费粮食,实在可耻。

“给我吧,你吃我这份。”

一旁的蒋泽昀把自己的豉油鸡换过去,在洮箐的瞪视下接过陆知瑜的彩椒牛肉:“演褚鸿不需要减重,你多吃点。”

这两个在外界看来是竞争对手的家伙,不仅身形相似,年岁相当,在气质上也很是相近。

同样五官俊逸,人气几乎不分伯仲。

本该是明里暗里的交锋,不动声色的较劲,却成天勾肩搭背,打打闹闹。

洮箐问过蒋泽昀原因,只换来简单的两个字:“发小。”

从小到大交情好到同穿一条裤子的兄弟。

也难怪两人能玩到一起,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简直如出一辙。

只是蒋泽昀没有陆知瑜那般的脸皮,说不出各种不着调的轻薄话。

“你和阿昀真的是那种关系吗?”

还没消停三分钟,桌子上的陆知瑜又开始对洮箐面露八卦的神色:“组里的人说之前你俩就天天同进同出,形影不离,已经开始传你们至少是剧组夫妻。”

“这种瞎话你也信?”

蒋泽昀飞快抬眸,往洮箐的方向撇了一眼,随即若无其事地打开一盒煮玉米,往陆知瑜碗里丢了一块,“吃你的饭吧!”

“啊!你明知道我讨厌玉米!”

陆知瑜上蹿下跳。

“芙儿,不对,箐箐,你管管他!”

箐箐……

这个叠字的昵称被不少人唤过,可陆知瑜这一声,无端地让洮箐从头顶到脊椎都紧绷起来。

这声熟悉的呼唤仿若一个开关,轻易将她拖入回忆的漩涡。

湖底巨大的青色封印中曾缀着无数颗乌色的鎏金珍珠,灿若繁星。

那金尊玉贵的风发少年,曾在漫天星辉中朝她伸出手。

他说,“箐箐,三日之后,必定归还你的龙珠。”

他说,“箐箐,我一定会救你出封印。”

三日,又三日。

从满怀期待到万念俱灰,是数以万计的三日。

最后只剩无边无言的黑暗和冰冷刺骨的湖水,提醒着她的愚蠢可笑,誓要将她磋磨成泡沫。

“砰”地一声,小圆桌在洮箐的掌下四分五裂。

她以为自己压制得很好,可那些植根于心尖的憎恨,还是在会在不经意的触碰下苏醒和泄露。

“你们重新换一份吧。”

洮箐闭了闭眼,压下那些奔涌而至的情绪,在杯盘狼藉中起身离开。

秋日已至,红枫林积起浅浅一层落叶。

她在满目枯叶间胡乱横行,却听见身后传来蒋泽昀的呼唤。

“洮箐。”

她不想理会,只自顾地向前。

“洮箐!”

第二声呼唤伴随着枯叶被踩碎的声音由远及近,她的手臂被人拽住,只能回头。

“你看不出我在生气吗?”

“为了你的小命着想,最好离我远一点。”洮箐的语调带着冷意。

“为什么生气?”

谁知蒋泽昀根本不在乎她的驱赶,依旧解释道:“小瑜他就是爱耍嘴皮子,但他不坏。”

“蒋泽昀,你真是什么都不懂。”

良久的对视过后,洮箐低低叹息。

“你从来不说,我怎么能全部都懂?”

“每次你都避开我,避开一切冲突。”

“装作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问题。”

有些委屈慢慢在蒋泽昀的脸上浮现:“你说我伪装,可你也从不坦言。”

如何坦言?

说我从来一刻都不曾忘记过恨,说你注定是我仇恨的祭品?

洮箐默然。

“与其像现在这样假装和谐,我宁愿你像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样。”

“愤怒也好,憎恶也罢,我都承受得住。”

“洮箐,不要所有的事都自己一个人担。”蒋泽昀说。

萧瑟的秋风从两人身边吹过,带起树叶簌簌的声音。

洮箐几欲开口,唇齿开合间,最后化成一身叹息:“你走吧,我要静一静。”

她再次背过身,将蒋泽昀拒之门外。

目光跟随着飘散在风中的枯叶,直至见它坠落于地面,悄无声息。

*

“这就是你口口声声保证一定会让人喜爱的芙贵妃?”

洮箐将厚厚的剧本拍在黄仲谨的桌子上,语气中的火气显而易见。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才刚与蒋泽昀不欢而散,就发现了剧本的秘密。

芙贵妃根本不是什么忍辱负重帮助柏生登上帝位的良善之辈,而是一个疯子。

她在老皇帝枕畔忍辱负重辗转承欢,最后活生生将老皇帝的头颅勒断。

她为了质子褚鸿,将养大柏生的青田村村民们屠戮殆尽。

任何怀疑柏生不是墨国质子的人,但凡表露出一丁点儿质疑,都被她血腥地处决。

种种罪孽,不胜其数。

明明是白纸黑字的剧本,沾上芙贵妃的每一句却都是血红色。

“对啊,怎么了?”

谁知黄仲谨对此丝毫没有心虚,反而振振有词:“我可从来没说过,芙贵妃是个好人。”

“一个要拖着全天下陪葬的嗜血恶鬼,你怎么能说她会被人喜爱?”

洮箐拧起眉毛,甚至想将黄仲谨脖子上的脑袋摘下来倒一倒里面进的水,再帮他装回去。

“若你的家人惨死,你们的命在当权者眼中如同蝼蚁一般可以随意戏弄和舍弃,你还会喜欢权力这种东西吗?”

黄仲谨答非所问。

“可是强大到能够主宰自己的生死不就好了吗?芙贵妃明明可以做这个国家的掌权者,为什么要毁了一切?”

洮箐分外不解。

她明白芙贵妃对老皇帝的恨,亲眼看着族亲被一个个斩首,亲眼看着青梅竹马的褚鸿远赴敌国,生死难料。

自己却在及笄之年成了仇人的玩物,与爱人永远隔着血海深仇。

谁能这饮下滔天的愤懑?

可她无法理解芙贵妃为何要连带着憎恨全天下的人。

“因为她疯了。”

“逼疯她的不只是对老皇帝的恨,还有那个权力堆叠的世界。”

“在她的观念里,没了老皇帝,还会有别的上位者,人人都盯着那个最高的位置,为此不惜一些。”

“他们在没坐上那个位置的时候卑躬屈膝,奴颜媚骨,一旦功成,所有在登高时被践踏和折辱的自尊就会反扑,把他们也变成和老皇帝一样的人。”

黄仲谨叹息:“她改变不了那个世界,改变不了如她那般被权力予生予死的众生,所以她想要毁灭。”

“那你还说她是一个会让人喜欢的角色?”

洮箐的恼火并没有因为黄仲谨的解释而减少:“你骗我,我不演了。”

“我没骗你啊。”

“一些观众只是看个场面,看到芙贵妃气势睥睨的出场,看到她因为柏生不按常理出牌而碰壁的百般窘态,看到她又气又急的暗暗跳脚。”

黄仲谨朝洮箐摊摊手,一脸无辜:“对他们来说,她确实有些可爱。”

而洮箐沉默半晌,只问道——

“那她的痛苦,不就没人懂了吗?”

“会有人懂的。”

黄仲谨的目光中透出些些温柔:“她从荧幕里走到大家面前,就真正地活了起来。总会有喜欢她的人去揣摩她的一生,读懂她的悲剧。”

他拿起桌上的剧本,将上面洮箐因为恼火而折出的痕迹慢慢抚平,又问道——

“洮小姐,你觉得对芙贵妃来说,柏生究竟算什么?”

“是褚鸿的替身?还是害褚鸿再也无法归家的不祥之人?”

“都不是……”

洮箐犹豫半晌,才慢慢说道。

“或许一开始是替身,或许一开始有怨恨。”

“但在最后,他仅仅是柏生,不是其他任何人。”

“芙贵妃看到了柏生心中的纯粹,看到了他为天下人谋永福的渴望,所以她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一个拯救万民的机会。”洮箐说。

她的神情终于慢慢柔软下来,好像在自己的回答中找到了答案,甚至有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那洮小姐愿意给芙贵妃一个机会吗?一个让她被大家看到和喜爱的机会。”

洮箐初读剧本时脑中的混乱与失望慢慢散去。

半晌之后,她轻声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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