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贵族阶级无时无刻不在玩弄百姓，也会怜爱自己的孩子而突然具备人性。

父母和两个哥哥吵了很久，争执着‘既然知道事情会这样就不该让贝琳达出门’‘为什么不看好她’‘因为谁的失职令贝琳达受到了惊吓’。

贝琳达昏昏沉沉中听到大半，充斥着‘在乎’与‘关爱’的声音没有为她的病带来丝毫慰藉，反倒更加催生出失望的情绪。

鲜血不是令她大病一场的真正原因。

反复出现的梦确实令人恶心，但视觉冲击的问题不过表面，抵达深层的伤害来自心理，更有趣的是，亲人的反应正印证她的想法。

直到这个时刻依然没有人在乎，那个为了自卫致Alpha死亡的omega根本不该被判处死刑。

天呐，上帝，奥林德的法律就是一桶恶臭的粪便！他们连是非都不讲。

大家本就应该齐站在被侵害的一方，如果自卫者反而受刑，主动攻击就没有代价，那么大家都要人人自危了，或者这是在反向鼓励大家都去做杀烧抢掠。

所以父亲错了，配备武器可不是暴/乱的源头，毫无秩序公正与法律可言才真正让这片土地成为笑话。

但事情的判决就这样荒谬的诞生。贝琳达曾非常看重自己处于一个文明的世界，现实才仅仅向她掀开一个小角，这种观念就彻底崩塌粉碎。

文明？大概是被拿去擦了屁股，要么就是其实大家都还是未开化的野兽。

格温红肿生疮的手需要紧紧握住托盘才不至于因为僵硬将药碗打翻，壁炉里的火温暖不到下人房，更解救不了木盆里的冷水。但至少她要庆幸，因为在贵族家里干活，她倒不用蹲在已经结冰的河面钊水洗衣。

她小心翼翼推开门，托盘发出窸窸窣窣地碰撞，惊得她瞬间手忙脚乱，快走到床边。

那窗帘紧拉着，只有微弱的光透过布料的缝隙，她比贝琳达的面色更像一个病人，浮着层灰败的气息，腿脚迟钝地矮下身。

“小姐，喝了药会好些，我来喂您。”

“噢，先放下吧，我现在病倒没那么难受了。”贝琳达说的是实话，真正的病症靠药可解决不了。她追问：“爸爸妈妈呢？他们不久前还在外面吵架吧。还有我那两个哥哥，怎么也都不露面了？”

“…”格温嘴巴动了动，她擅长沉默，却不擅长撒谎。

贝琳达靠自己撑着胳膊坐起来，目光紧盯着格温的眼睛发出嘲弄：“你不用拿‘他们去忙了’来搪塞我，我也不是在逼问你，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他们对着我一套做着另一套，生怕我来了精神就闹着他们要一个说法。”

“哼。”贝琳达喷出灼热的鼻息。

格温分辨不出贝琳达的怒气究竟冲得是谁，她只知道自己是个仆人，大主子小主子都是主子，只要她在场，主子的怒气她就必须承担起一半。

“小姐…，难民的尸体带来了毒老鼠，好几个镇子，他们被逼迁移，走不了的与尸体作伴，只能协力挖出坟坑，将尸体丢进去，据说已经烧了小半个月。”

“这本来是为了阻止鼠疫蔓延的，但火烧了太久，风带着火苗把连带的田地、山林也点燃了。”

“老爷夫人都很担心。您在这时候生病，实在是让他们吓坏了。”

她没有顺着贝琳达的话解释，那会纠缠不清，所以她向贝琳达陈述了另一个事实，希望贝琳达能意识到严重性，乖乖听话，不要让她的工作为难。

“先把药喝了吧，晚上，他们肯定会来看您的。”

贝琳达听得明白。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这已经不再是无知的天罚，古今无数次，难民的尸体从一个镇子蔓延到另一个镇子，经历各种天灾人祸生存下的人们已经意识到腐烂物滋养虫鼠的繁衍，以及在温度催化下带来恐怖的疫病。为此，她的家教老师曾认真提及过，以教育她清洗的重要性。

但她的家教老师可讲不明白药的原理，甚至她从来没有讲过，只是粗略的说‘喝了就会好’。

有些东西是没必要告诉幼童的，长辈们默认，随着长大自然而然地就会知道，于是十七岁的贝琳达依然没有接触过这件事。

她只知道百姓们很难吃得起药，他们只能凭借经验煮进去一些草叶，但医生给出的那昂贵又稀有的药物在贝琳达看来其实毫无作用，喝下去后依旧该呕吐的呕吐，该高烧的高烧。

“我不太想喝，格温，你就不能把它偷偷倒掉吗？”

格温面露难色。

“这太珍贵了，小姐，无论是从夫人的命令，还是它的价值，都叫我不能这样做，请您原谅。”

贝琳达皱起眉头，质疑与任性的话到了嘴边又被打住。

“好吧。”

看在还有多少百姓吃不上药而在绝望中等死的份上她应该知足一点。

贝琳达将那泛着苦腥和酒气的汤药一鼓作气地咽下去，五官聚集成一团，重重放在床头。

“好了，好了，拿下去交差吧！”

她再次缩回被子里，感受那股温热顺着喉咙滚进肠胃，然后她的全身在不知不觉中又燥热起来，等挣扎出些许意识时已经大汗淋漓将身下的床垫也浸脏了。

像沸水里的鱼，赖以生存的成了杀死自己的介质。

可是母亲和父亲围在她的床边，欣慰地感慨：“噢，汗发出来，她就要好了。”

“谢天谢地没有被乱七八糟的人传染。”

“以后还是别出门了。”

“你听到了吗？听话，听父母的话，现在的情况非同一般。”

贝琳达混沌的脑袋来不及思考这些声音，张了张嘴巴，她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说话，只记得后来是格温将她抱了起来，几个女仆一起打扫卫生，换得干净利索后再将她塞进去，再将干净的布巾打湿，非常麻烦地探进被子里给她擦拭，只为免得她受寒。

等她彻底摆脱病痛家里已经堆满了无数木头箱子。

“嘿，这都是些什么？”

贝琳达握着扶手将半个身子斜靠过去，一步一步朝楼下挪动。那句话真不假，叫‘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不过客厅里的父母显然心思不在她的方向，他们沉浸在自己的讨论中，直到贝琳达不耐烦地给了其中一个箱子一脚。

“砰！”

“噢！我的上帝啊！天呐，你这小讨债鬼，快小心点，你知道这些东西多难得，多昂贵吗！”

“哇哦…！什么东西对于我们家居然称得上昂贵？”贝琳达好像听到了笑话，她随手就要去开箱子，遭到母亲大步赶至一手拍开。

她从来没见过优雅端庄的母亲放弃自己的仪态，为了这几个箱子却可以，不可思议。

“一边去，你向来粗心大意，不要弄坏了。”

贝琳达睁大了眼睛，对这发生的一切感到新奇。

“这些都是医院用品。”二哥过来解释。

他打开一个已经被打开过的箱子，满足贝琳达的好奇，但里面全是令人失望的蜡烛。

“这也是医院来的？”贝琳达语调瞬间跌至乏味，和她想象中一点也不一样。她以为总归得是些她没见过的东西。

“当然，想得到这些可不容易，这些蜡烛具有保健效果，可以让我们身体更加健康。”

“就这东西？”贝琳达轻蔑地撇了撇嘴巴，根本不相信这能是蜡烛带来的作用：“难道里面加了什么草叶？”

二哥不以为意她的嘲讽，反而因此用词更加高深莫测：“知道太多你会吃不下饭的。”

母亲留意到两人对话，她将手中的事交给仆从，横插过来拉住了贝琳达：“亲爱的，你该喝药了。”

贝琳达没有意识到这是打岔：“妈妈，我已经好了。”

“喝吧，多喝一点也没害处，放心，明天我就不会再逼你喝药了。”母亲一边说，一边将她带离客厅。

贝琳达往卧室走着，突然想起：“这些天有信来吗？”

“没有。”母亲摇头，“送信的那个人途经有疫情的村子，半路就跟着发起热来，吓得邮局将他给辞退了，现在所有信件都堆积在邮局里，一时半会儿送不到。”

“居然这么严重了？！”贝琳达感觉自己只是眼睛一睁一闭，世界就像沙漏一样颠倒。

天呐，春天都还没光临呢。

“可是我的笔友，还有凯莉，她们肯定给我回信了，拜托拜托妈妈，求你了，让我去把它们取回来吧！”

“想都别想，漏那么几封信不会死，但如果你带着什么‘小惊喜’回来，我们一家都得搬去天堂。”

“…”

贝琳达被摁回床上。很快格温就又来了，她为她摆上新的蜡烛，正来自那个箱子，这是主人房里才用得上的。

贝琳达喝下药，坐在床边无聊地观察着那支泛黄的蜡烛，不知道为什么，好像闻到在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焦糊气。

风雨将至的低气压让人心烦意乱，她太想知道点什么了，现在既没法看信也没法买报纸，全部被该死的鼠疫打乱。这像是一夜间的事，实际上已经暗自发酵了很久。当她这个贵族小姐不得不重视起时，意味着城镇早就变成了一锅粥。

直到某天夜晚，西奥多前来造访。

在登门礼中那小小两包信才是他真正目的。

贝琳达从未想过有这样一天，她会感激西奥多的登门。

“嘿！你把寄给我的信也捎来了！”她听到消息，立刻像只快乐的小燕子，从楼梯上哒哒哒飞向那丛火红的花团。

“见到你真开心！”

“噢！”西奥多被她雀跃的眉眼感染，抬手挡在胸口，浮夸地呼出一口气：“谢天谢地，我以为你要把我赶出去！”

贝琳达玩笑地瘪了瘪嘴巴：“天呐，你把我形容的太蛮不讲理了。”

“放心吧，不会，我希望你久留一点。我憋坏了，谢天谢地，能见到你真好。”

哪怕吵架都行，只有经历过这样压抑的日子她才发觉人声可贵，这让她的心激动得怦怦跳。

“我的荣幸。”西奥多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