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玄关处脱了鞋，主人不在，方千树不会随便溜达，但宋蓝山的书房在主卧对面，必须穿过客厅才能到书房去。方千树只在路过的时候匆匆看了一眼客厅，宽敞、明亮、整洁，装饰品很少，完全符合宋蓝山本人的形象。

找到资料后，方千树给宋蓝山打电话：“宋总，我把资料带回公司扫描吧。”

“公司那么远，不用来回跑了，直接开电脑扫描吧，电脑密码是元犀的全拼。”

方千树原本还想再推辞推辞，但猝不及防听到了电脑密码，好像已经被截断了退路。没想到宋蓝山居然对他这么放心，这台电脑里，恐怕存着不少公司的经营信息吧。

宋蓝山听不到他的回答，便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偏偏这个时候不再体贴，偏要用这种方式把他跟自己绑在一起，“回公司也行，不过，现在同时知道我家防盗门密码和电脑密码的只有你，就算你今天不开我的电脑，将来任何时候有人从电脑里偷了东西，最大的嫌疑人也是你。”

“我怎么会来偷你的资料？”人品遭到质疑，方千树立刻提高了音量反驳。

“那不得了么，反正你不会那么做。”

方千树永远拿他没辙，而且再推辞下去就显得矫情了，“您回来后会换密码的吧。”

“不换，换了密码忘了怎么办。”宋蓝山回答的干脆利落，片刻后他又换了个轻柔的语气：“千树，我都不担心，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像一片羽毛扫过耳朵，连同他的心也一起受到了抚慰，方千树的声音也软了下来，只轻轻地回了一声“嗯”。

一张张地扫描、编号、上传，耳机里安安静静的，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但也不约而同地都没挂断电话。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培养出了这样的默契，就算没有刻意寻找的话题也不会感到尴尬。

虽然远隔千里，但那个人的呼吸就在耳边，均匀的，静谧的，默默的，彼此陪伴。

传完扫描件，待宋蓝山确认了文件的完整性之后，方千树关闭电脑准备离开，宋蓝山忽然开口问道：“你是不是脱了鞋光着脚进来的？”

“您怎么知道的？”

“猜的呗，玄关只有一双拖鞋，你又不会穿着鞋进去。”

方千树轻轻地笑了笑，“是，但我有穿袜子。”

“回头给你准备一双拖鞋。”

方千树想说不用麻烦了，转念一想他可能只是随口一说，便调侃道：“准备给我来偷资料的时候穿吗？”

“对呀，我去定做一双智能拖鞋，如果你穿着它跑到书房去偷资料，就把你困在我家永远都出不去。”

“我可不敢，毕竟您家对面住着刑警队长。”方千树穿好鞋走出去，“咚“地一声关上防盗门，才对宋蓝山说：“我把门关好啦。”

“好，我听到了。”

然后方千树等电梯，出小区，逛菜市场，直到走到自己家小区里，他们一直都在讲电话。先是聊了些公司的事，然后谈到方千树的毕业设计，再后来就随便聊到今天晚上准备做什么菜。

方千树知道他晚上要参加主办方招待的会餐，便提醒他去吃饭，不要误了时间。宋蓝山舍不得挂电话，一边说不急，时间还没到，一边给主办方的招待人员发信息说自己有点事耽误了，晚一会过去。

一进单元门，方千树正好与要出门的陈霖碰了个对面，“千树，今天下班这么早？”

“妈，我刚去宋总家传了个资料，传完就直接回来了。”

“我不知道你今天回来住，没做你的饭。”

“没事，我买了点菜，一会自己做。”

“那行，那我去上夜班啦。”

“好，再见妈，开车小心。”

“好嘞，放心吧。”陈霖急匆匆地推门就走，没走几步又折回来叫住他：“千树，你跟谁聊天呢，笑得那么开心？”

“啊？没有啊，”他想说并没有笑得很开心，但这不符合事实，只好灵机一动扯了个小慌：“同，同学，在跟同学聊天呢。”

“哦，行吧，自己好好做点东西吃，别偷懒。”

“知道了妈，您快走吧，别迟到了。”

推走了陈霖，方千树才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砰砰乱跳，像隐藏很好的小秘密突然有了暴露的风险。

“我是你哪门子同学？”宋蓝山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响起，更是宛如惊雷炸裂在方千树耳边，他刚才只顾着敷衍陈霖，竟把宋蓝山给忘了，这下惨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刚刚那片刻在慌乱些什么，又怎么跟宋蓝山解释呢。

想赶紧挂断电话，但这么做简直是欲盖弥彰，本来也没什么好心虚的。但他又真的心虚，只好一路装聋作哑，踢踢踏踏地上楼、开门、把钥匙扔进充当收纳盒的曲奇盒子里，如擂鼓般的心跳一直没有停过。

但宋蓝山知道他听见了，他也知道宋蓝山知道他听见了。

恰恰因为他故意置之不理，两个人在这段时间里，又各自在心里把这个问题反反复复地问了很多遍，让原本随便一句话就能糊弄过去的问题变得愈加清晰，也让对面的人想要得到答案的心情愈加迫切。

宋蓝山心里一点也不比方千树轻松，甚至比他心跳得更强烈。到底为什么要把他说成是同学？这种逃避意味着什么？是他想象的那种原因吗？他的内心焦灼着，恨不能立刻插上翅膀飞回到桉江，捉着方千树的肩膀向他要一个答案。

但他又深知不能把人逼得太紧，方千树的慌乱也许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但他的逃避至少能说明还没到要答案的时候。

有什么办法呢，所有情绪只能自己默默消化，宋蓝山缓了口气，这才若无其事地打岔：“不好意思啊千树，刚才回了几条信息，主办方通知我下楼了，我先挂了。”

早就在等这句话了，方千树这时候的回答全凭本能：“好，宋总再见。”

“后天下午我就回去了，”宋蓝山偏要补充一句，好像有谁在等他一样，“记得去机场接我。”

“我记着呢。后天下午4点35分飞机落地。”

宋蓝山无声地笑了笑，这才挂了电话。

六月的桉江已经进入盛夏，强烈的阳光从清晨就开始炙烤这座城市，到中午时分，在阳光下更是连一刻钟都待不住。

临近毕业，方千树经常要学校和公司两头跑。每次只是从设计教室走到地铁口，身上已经是汗津津的，到地铁里立刻又被空调吹个透心凉。一次两次还没什么，次数一多，自然就感冒了。

这天恰逢他和宋蓝山一起去泓申集团参加新方案的讨论会，结果因为他在宣讲期间打了两个喷嚏，被泓申的那个袁经理指着鼻子骂他不专业，骂元犀建筑不尊重合作对象，骂他们的方案做得狗屁不是。

这已经不是方千树第一次讲方案了，为了锻炼他，宋蓝山经常把这个任务交给他，算起来，在公司内外讲了总也有十来次。像这样被人充满恶意地指着鼻子骂，却还是第一次。方千树被骂蒙了，但还是努力向对方解释这个方案是元犀很多位优秀设计师共同完成的，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敷衍，并试图通过沟通平息对方的怒火。

但是他很快发现对方没有在和他讲理，只是单纯地在发泄情绪。面对这样毫无根由的恶意，即使再有教养的人也会感到愤怒和委屈。方千树不知道这样的羞辱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他的整个肩膀都在颤抖，双手在桌子下面越攥越紧。

忽然，他感觉身边有个人轻轻的贴过来，他的左手被一只温暖的大手紧紧包住，然后一个压抑着怒火却又近乎冷漠的声音响起来：“袁经理，元犀可以接受任何专业方面的质疑 ，但绝不接受任何人对我们设计师的无端羞辱，您所说的那些突破底线的要求，我们更不可能满足。如果您对我们的方案不满意，我们可以调整；如果您对我们公司不满意，也可以取消这次合作，泓申集团只需要按照合同支付违约金就可以了，今天就谈到这吧，再见！”

说完，不等对方做出任何反应，直接拉着方千树扬长而去。

方千树浑浑噩噩地被宋蓝山拉着，一路都走得脚步虚浮，直到上了车才缓过神来。他一方面觉得宋蓝山刚才那一番发言真的很解气，一反面又担心这个项目因为他的一些失误彻底告吹，愤怒、担忧、自责、焦虑等各种情绪在他心里蛮横地搅在一起，把他弄得心神不宁。

见宋蓝山已经发动了车子，他急急地抓住宋蓝山扶着方向盘的那只手，试着跟他商量：“宋总，这样不行，如果因为我毁了这次合作，苏总会骂死我的。”

宋蓝山脸上已经看不出一点坏情绪，他顺势握住方千树的手，放进掌心里捧着，“放心吧，即使这个项目真的不做了，也不是你的原因，苏扬骂不到你头上。”

“不是谁的责任的问题，大家忙了那么久，不能白干。我现在回去给袁经理道歉好不好，或者我们想想别的办法，说不定还能有缓和的余地。”

“谁想跟他有缓和的余地？强扭的瓜不甜，他看不上咱们公司，咱们倒也不缺他这一个项目。”虽然脸上看不出情绪，但他说话的时候还是带着气的。

“我觉得，他不是看不上咱们公司，他只是看不上我……”方千树因为袁经理的话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否定之中，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角和嘴角都向下耷拉着。

“他看上你才麻烦了。”宋蓝山干脆把刚才的事抛在脑后，趁方千树走神，捧着他的手认真端详起来，皮肤白皙、手指修长、骨骼分明。就是这只手，成天在他面前画画、写字、敲键盘，这次终于被他握到了，为此，宋蓝山倒有点感谢那个讨厌的袁经理。

不过，他也仅仅握了几秒钟，就轻轻地把方千树的手放了回去，提醒他系好安全带准备出发。

方千树整个人都已经被一种挫败感填满了，像只提线木偶，让干什么干什么，系好安全带后，就靠在车窗上木讷地发呆。

事情被他搞砸了……那个袁经理真的太咄咄逼人了……还有，宋总刚刚竟那么维护他 ……

想到这儿，透过满脸的沮丧情绪，泛出一丝微笑来。

宋蓝山用手扯了扯方千树的嘴角，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乎于怜爱的柔情，“傻瓜，怎么笑得比哭还要难看。下班时间到了，走，先带你吃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