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蓝山用手机导航定位了方千树的小区，果然两家离得很近。过了跨江大桥之后，只需沿着那条路再开几分钟，就到了之前那个便利店，然后方千树往东，宋蓝山往西，各自再走一个路口就到家了。
此时车子又到了那家便利店跟前，正停在路口等待左转的绿灯。便利店门口立着一棵一人来高的圣诞树，原本被彩灯和松果装饰得五彩缤纷，此时已经落了一层白白的雪。在这雪意朦胧、将暗未暗的傍晚时分，那棵圣诞树披着一身雪衣立在街头，连周身的彩灯也难掩它的孤独，“是圣诞节快到了吗？”宋蓝山问道。
方千树也看到了那棵的圣诞树，欢快的圣诞歌曲透过隔音效果良好的车窗传进来，变得闷闷的，他点头答道：“是呀，今晚就是平安夜了。”
“嗯。”宋蓝山没再说话，在转向灯“咔哒咔哒”的声音中沉默，一想到送完了方千树，还要到便利店里买便当吃，忽然觉得自己比那棵圣诞树还要孤独。
绿灯亮了，宋蓝山边转弯边问：“你家里是不是已经做好了饭等着你了？”
“不是啊，我妈今天值夜班，我得自己做饭。”
距离下个路口只有几百米，开车不过两三句话的功夫就到了，宋蓝山像是怕错过什么似的，邀请的话脱口而出：“那干脆一起吃晚饭吧，正好我也是一个人。”
“啊？我……”方千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又一时想不出推脱的借口。
“你晚上有其他事吗？”
“倒是没有。”
“那就这么定了，咱们去随便吃点，然后我再送你回来。我自己的话，要么外卖，要么便当，实在是吃烦了。”说着在路口急转方向盘，在“您已驶入错误路线，请在前方路口掉头”的导航声中，在飘着漫天飞雪的夜幕之中，向着方千树所未知的方向驶去。
宋蓝山的“随便吃点”似乎和方千树所理解的有很大差异，他忽略了沿路经过的两家大型商超、十几家装潢精美的餐厅，以及数十家小快餐店，足足开了近半个小时还没有停车的意思，方千树这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宋总，咱们……要去哪里吃？”他话说了半截，努力咽下了“到底”两个字，以免自己的语气中包含质问的意味。
“就快到了。”原来他一开始就想好了目的地，方千树无声的叹了口气。
车子一开进市中心的商业区，就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拥堵的街道和汹涌的人潮，都昭示着这是一个不普通的夜晚，天空之中飘落的雪花也无法冷却人们过节的热情。
宋蓝山转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窄小的停车位，就算他平时停车的技术再怎么高超，也是几经腾挪才把车子塞了进去。
走出停车场，便汇入了街边的人流中。方千树觉得他们简直要被成双成对的小情侣包围了，十个女孩子里有八个怀里都抱着鲜花，空气里都是喜悦和甜蜜的味道。
虽然这里是一条美食街，各种美味的菜肴数不胜数，但方千树相信，对这条街上的其他人来说，吃什么不重要，和谁一起吃比较重要。而宋蓝山开车跨过半个城也来这里吃饭，可见此时对宋蓝山来说，吃什么很重要，和谁一起吃——作为临时被宋蓝山拉来的饭搭子，方千树有理由相信——不是很重要。
方千树下意识地减缓了脚步，假装自己被撞了一下，悄悄地落后了宋蓝山两步，依旧在他后面跟着。宋蓝山察觉到刚才还蹭着他手臂的那个身体消失不见了，就停下来回头寻找，一看到方千树的样子竟被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迎上来，左手推着方千树的后背往前走了两步，右手指着旁边甜品店橱窗里圆滚滚的、沾着许多白色糖粉的糖霜面包问：“看，跟你像不像。”
方千树低头看了看自己，蓬松的棕色棉衣上落了一层雪，尤其是两边肩膀上停留的最多，乍一看上去，确实和那胖嘟嘟的糖霜面包有几分相像，他也笑着回过头，对站在他身后的宋蓝山说：“嗯，是有一点像。”
糕点甜腻的味道在空气里四处飘散，方千树的笑容在橱窗橘黄色的灯光里明媚得晃眼。宋蓝山看得恍了神，现在，不止是方千树落着雪的衣服像糖霜面包了，他整个人都像。
片刻后，宋蓝山抬手轻轻地拂去方千树肩膀上的雪，不动声色地把他推到人行道的内侧，用自己的身体护住，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家餐厅说：“看，我们到了。”
这家餐厅主打潮汕牛肉火锅。门外的椅子上已经坐满了等位子的顾客，忙着发号的服务员一听说他们也要双人桌，抱歉地说：“今天来吃饭的基本上都是两个人，所以前面还有十几个号，”他的视线在宋蓝山和方千树之间来回扫视了两圈，似乎是在猜测他们二人的关系，然后提议：“如果两位不介意拼桌的话，可能会安排的更快一点。”
“不拼桌，我们等一会。”宋蓝山接过服务员手里的叫号条，踱到旁边站着等。方千树倒了两杯温水，把其中一杯递给宋蓝山。
“谢谢，确实有点渴了。”宋蓝山接过纸杯喝了两口，又说道：“忘了问你吃不吃得惯这个。”
“能吃得惯。”
“其实我是广东人，虽然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十几年，但还是时不时会想念家乡的味道。”宋蓝山说完，埋头笑了笑，没有看到方千树那一瞬间的失神。
“我……”方千树想说自己从前也算是广东人，但是话到嘴边，又被生生的咽了回去，改口说道：“我，我以前也去过广东。”他以为接下来宋蓝山会问他什么时候去过，或问他去过广东哪里，但宋蓝山却只是用温和的目光看了他片刻，然后轻轻笑着点了点头，眼看这个话题并没有要继续下去的意思，方千树偷偷的松了一口气。
方千树想起今天出门之前匆匆放进背包里的速写本，便将它拿了出来，把自己画的极光大厦翻给宋蓝山看。
这副画作的风格并不十分写实，没有过多描述极光大厦的细节，建筑物的腰部以上甚至被层层的雾气环绕着，看不真切；粗粝黝黑的炭笔从纸面上划过，在虚实、浓淡之间描绘出一种如山峦、如陡崖般巍峨耸立的气势。
宋蓝山用大拇指轻轻的抚过那些铅笔的痕迹，注视了半晌，才感叹了一声：“画的真好！”
“还是您设计得好！宋总，我还有一个小问题，不知道能不能问。”
“问吧。”
“极光大厦离我们公司那么近，您每天上下班开车经过它楼下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啊？”
“为什么问这个？”宋蓝山失笑。
“就纯粹是因为好奇，就像好奇画家看到自己备受赞誉的画作时会是什么心情。”
“什么心情……”宋蓝山低头沉思半晌。
方千树看着宋蓝山的有些纠结的表情，忙说：“如果不方便的话，不说也没关系的。”
宋蓝山瞧见身后的等位区空出来两把椅子，便拉着方千树走过去坐下。这边环境比刚才更加嘈杂，他怕方千树听不见他的声音，便倾身到他面前说道：“没什么不方便说的。极光大厦虽然采用了我的方案，但是后续工作更多的是别的团队完成的，每次看到它……除了感到自豪以外，我还会觉得有点遗憾，希望下一次，我能带领我自己的团队，从始至终、完完整整地完成一座超一流的建筑。”
不耽于过去，更关注未来，这确实是宋蓝山的风格，“希望到那个时候我也能成为您团队里的一员。”方千树缓缓的说，声音中带着期待。
“好啊，我也很期待那一天。”宋蓝山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容中满含着鼓励。然后他顿了一会又说：“另外我还觉得，一个作品从无人问津到备受赞誉，往往只是一线之隔，作品还是那个作品，外在的评价体系变了，它所谓的‘价值’也会随之改变。你说，创作者的心情会随着评价的变化而变化吗？”
“会的吧，如果是我，我肯定希望别人都喜欢我的作品呀。”
“嗯，人之常情。”宋蓝山的语气和神情都平静而笃定，“但是你要知道，不可能所有人都喜欢你的作品，也不可能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喜欢你的作品。区别在于人数的多寡而已，对于外界的毁誉，不必太当真。你不是说过吗，一个作品是不是艺术品，由你自己决定，同理，一个作品的价值，也有你自己决定。”
方千树听完愣愣地点了点头，他没想到宋蓝山竟把自己的成就看得这样平淡，但这又十分符合他稳定而强大的精神内核。
半晌后他笑着问：“既然外界的评价不重要，那成功的标准又是什么呢？如果成功与否都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我还努力什么呢？您给一个即将面临毕业的学生讲这些反成功学，就不怕我看破红尘，彻底躺平，不再尽心做事了吗？”
宋蓝山被他的歪理气笑了，“没想到你竟然这样会胡搅，我明明是叫你理性、坦然地面对成败得失……”边说这话，边将上半身摆正，准备配合上严肃的表情和语气，严正地教训他几句。但他忽然从方千树的眼中看到一抹狡黠的笑容，才知道他在逗自己。
哈！他居然敢逗他！
他的眼睛在方千树脸上巡视了一圈，然后微微低下头，通过眼镜上边框用极有威压的眼神看着他，“而且，你不会的，你敢不尽心的话……”他凑到方千树耳边，好像压低了声音在恐吓他，实际上说出来的话却是：“我就扣你工资。”
方千树原本被他看得还有点紧张，听了这句话，明白他也是在开玩笑，和他对望了一眼，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时候，叫号器终于叫道了他们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