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会议，方千树依然是坐在边缘的角落里默默地倾听，很少主动说话。有时候宋蓝山会鼓励他表达自己的意见，如果他的发言涉及到常识性的错误，宋蓝山会在会上直接纠正，好像完全不觉得在这样的会议上给他普及基础概念有什么问题。

就在这样的思考、表达和纠正当中，方千树逐渐成长。从前课堂上那些看似独立的科目和章节，规范上那些看似不相关的条文和概念，慢慢在他心里汇成体系，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这样的成长既源自于方千树好学、认真的个性，也与元犀注重探讨、创新和团队合作的工作氛围息息相关。

成长的过程往往是不可见的。成长是几个月没见面的亲戚感慨你背着他长高了10厘米；成长像植物根系的发展壮大，总是在土层深处秘密进行.

成长像入冬前被松鼠默默藏起来的果实，因为藏得太隐蔽被遗忘，因为被遗忘长成了一棵棵参天大树。

再一次讨论商业综合体外观设计的会议上。方千树到的比较晚，只剩下宋蓝山身边和投影幕布下面的两个位置。

方千树果断选择了后者，但是这个位置实在离幕布太近，即使他已经使劲往后倾斜自己的身体，也像坐在银幕底下看电影，整个画面在他眼中都扭曲着失了真，商场的入口几乎比他的头还要大，高耸的塔楼好像即将要倾倒在他身上。

更不幸的是当他转过身来，发现宋蓝山正环抱着双臂，面露微笑地看他的热闹，嘴角勾起一个类似于嘲弄的弧度。很明显他进门后选座位的过程早被宋蓝山看在了眼里。

方千树感到进退两难，过去坐有点尴尬，不过去好像更尴尬，最后他还是拿着自己的本子走了过去，站在宋蓝山旁边轻轻叫了一声“宋总”，看到宋蓝山点了点头，才赶紧在他旁边坐好。

他们两个人的互动并没有吸引其他人的注意，房间里的讨论还在继续。宋蓝山压低了声音问：“坐那边看不清吧？”

“嗯，看不太清。”

“谁让你每次都坐那么靠后。”宋蓝山又说道：“坐这里好好看，有什么想说的直接跟我说也可以。”

其他人的话题逐渐转移到是否要在屋顶加个造型，如果加的话是圆形的好一些，还是网格的好一些。

宋蓝山听得有些心不在焉，此刻方千树坐在他身边，他总是忍不住扭过头去看他。此时的方千树单手托腮，盯着对面的屏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白皙的脸庞和忽闪的双眼，在黑暗中愈加引人瞩目。

他碰了碰方千树的胳膊，“你有什么想法吗？”

方千树被这突然间的发问吓了一跳，不过好在之前开会时总是毫无征兆地被点名，已经帮他养成了随时思考的习惯，他稳了稳神不慌不忙地说：“如果外墙面是大理石材质，造型应该偏向于宽阔舒展，而这种玻璃幕墙材质，自然是偏现代化的，我觉得整体上纤细一些更好看。”

“哦？”宋蓝山没想到方千树倒一下子想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所以你觉得应该在屋顶加造型吗？”

方千树缓缓地摇了摇头：“这个高度的建筑，应该削弱建筑物高处的体量，让它看起来更薄削，更轻盈，而不是给它加一顶沉重的大帽子。”

“所以你觉得要怎么修改？画出来看看。”说着还把自己的钢笔递到方千树面前。

方千树没想到宋蓝山让他说完，还要让他画出来。不过他早就调整好了心态，不再因为担心别人失望而给自己提过高的要求，就像一个魔法世界里的低阶魔法士，念错咒语这样的错误都可以被原谅，谁会期望他能移土成山、落雨成湖呢？他接过钢笔迅速在本子上勾勒起来。

宋蓝山又忍不住去看他画草图的手，皮肤白皙，手指修长，捏着钢笔的手指灵活又果断，好像下笔之前根本不需要思考。

他浓密的睫毛扑闪着，遮住了那一双专注的眼睛，宋蓝山还记得他的眼泪挂在睫毛上的样子。

一直到方千树停了手中的笔，把本子摊在他面前的桌面上，他才恍然发现自己走了神，不知道有多久没注意听别人讨论了。

方千树去掉了原有方案上冗余的造型，只在左侧设置了四道紧凑的、通长的竖向线条，为了让它们更轻盈灵动，每条造型的宽度都尽量减小。又每隔几层设置几道横向短线条，镶嵌在竖线条中间，横向短线条之间的间距随着高度的增加变得愈发密集，营造出了建筑物逐渐收缩变窄的视觉效果，搭配着屋顶处单侧倾斜的陡坡，整个建筑像是一支离弦的箭，带着势不可挡的能量越飞越快，越飞越远，就快要飞出地球去遨游宇宙了一样。

宋蓝山脸上现出轻微的讶异，心里更是不敢置信，如果不是亲眼这副草图从无到有的呈现过程，他肯定不会相信这样一个成熟的、新颖的方案竟然是出自一个实习生之手。

“这……像是一支箭。”他一说完，方千树脸上也现出片刻惊讶的神情，眼睛亮亮地点头说道：“您看出来了！”

俩个人相视而笑。宋蓝山又低头细看这张草图，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本子，不经意地抚过那些弯弯扭扭的引出线和几行清秀的小字，隐隐地为这颗种子的潜力感到惊喜。

宋蓝山罕见地略过讨论阶段，直接拍了板，他安排陈晓卿按照草图去调整一版模型，等到下一次开会时，两个方案一比较，方千树方案得到了大家一致的认可。

后来陆续又有几次，方千树只是提议调整了某个颜色的饱和度，或者某个造型的位置或角度，就使整个建筑变得更加和谐悦目起来。

自此以后，整个公司的人都开始正视这个不显山露水的小实习生了。

方千树所体现出的审美素养，是无数建筑师梦寐以求的能力，大部分人要通过数年、甚至数十年持之以恒地积累，才能形成一种审美上的直觉。

比如宋蓝山，他从上大学开始就有意识地培养自己这种能力，通过大量翻阅建筑大师的作品集，浏览每一年世界各地建筑设计大赛的获奖作品，依靠不断地输入，才最终将其内化为自己的审美体系。

宋蓝山很好奇方千树的审美能力是从何而来，他曾经和他探讨过好几次，问他为什么会觉得这样修改更合理。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你在别的建筑上见过这几种颜色的搭配吗？”

“没有呀，没见过。”

“那你怎么想到要这样搭配的？”

“我也说不好，好像是直觉。”

再深入的询问，得到的回答就是他从小就喜欢画画，尤其喜欢画建筑物。高中读书最辛苦的时候，画画一度成为他唯一的休闲方式。等上了大学，他更是把大把闲暇的时间消磨在这上面，本市大大小小的、知名或不知名的建筑，几乎被他画遍了。

桉江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同时也是一座经济上领跑全国的现代化都市，历朝历代留下来的知名建筑几只手都数不过来，经济腾飞的这些年兴建的各种地标级的商业建筑更是多如牛毛，他竟然说自己都快画遍了！

这话如果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宋蓝山一定不信，但是方千树说的，宋蓝山就莫名地想要相信，大概是因为他一直以来给宋蓝山留下的印象都极其端方，不是信口胡诌的人。或者是因为他所展现出来的审美水平确实少不了那样的努力。

又或者方千树这种令人艳羡的能力本来就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天赋就像暗夜里的花火，即使只是一闪而过的微弱光芒，也会被人捕捉到，进而被挖掘出来。

宋蓝山又想到方千树的笔记本上记得满满当当的内容，更加觉得他难能可贵，假以时日，必定会成为一位非常优秀的建筑设计师。

进入12月，冬天的氛围愈发浓重。准备考研的室友早早就去了自习室，方千树窝在宿舍的床上，看着外面低沉得像泼了墨一样的天空，提不起一点出门的兴趣。反正下午还要去给校友作品展做志愿者，将要在学院的档案馆里耗掉一整个下午，那睡到午饭时再起床也无妨。

为了加强在校学生和优秀青年设计师的交流，激发学生对自身学习生活及未来规划的思考和展望，学院每隔两年会举办一次“青年建筑师获奖作品展”。展览期间还会邀请桉大建筑系的优秀毕业生，与同学们进行面对面的交流。

上午是开幕式和座谈会，午饭之后安排了与会人员参观“青年建筑师获奖作品展”。

方千树作为志愿部的老人儿，被部长安排了一个比较清闲的位置，只需要站在位于档案馆顶楼的展览厅内做一些引导就可以了。

这是他参加的最后一次志愿活动，方千树想着站好最后一班岗，早早换好印着志愿服务标志的白色卫衣来到了展览厅。

被安排站在门口迎宾的是个一年级学妹，比方千树来的还早。这位学妹是北方人，还不适应桉江这边湿冷的气候，为了能露出里面的白色卫衣特意将羽绒服脱了，展览厅内空调的热风又吹不到门口，此刻正站在门口瑟瑟发抖。

方千树担心学妹被冻坏了，在她的再三推辞中坚持和她换了位置。

志愿者们陆续到位，一切都准备就绪。下午两点半左右，随着电梯叮的一声轻响，展览厅内迎来了今天第一波客人。上午参加开幕式的嘉宾几乎都到了，大家互相谦让着进了展览厅的门。

后面陆续又有不少人乘电梯或走步行梯上楼，方千树毕恭毕敬地向每位参观者致敬，忽然在苏老师身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