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的崩溃，大多是避开自己的社交圈子，找个没人的地方，至少是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悄无声息地崩溃。方千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搭个便车的功夫他就把自己最隐秘的情绪暴露了出来。
在回去换衣服的路上，方千树其实是有点担心宋蓝山问他的，如果他问了，他该怎么解释自己突然间的情绪失控呢？
还好宋蓝山什么都没问，他把车开进小区的地库，径自上楼去换衣服。这期间方千树一直就在车里等他，等他再上车的时候，方千树已经完全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了。
这件事情过后，两个人都没再提起那天的事。
开始的两天，方千树见到宋蓝山还会感到尴尬，但他看到宋蓝山还是和从前一样神色自若的样子，慢慢也觉得没什么了。之后他们就像任何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在公司里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但毕竟还是有点不一样了。
方千树自认为一直算是个体面人，和女朋友分手的时候他都没哭成那个德行，他那涕泪横流的丑样子没几个人见过，可偏偏被并不太熟的宋蓝山看到了。
而且他不仅看到了，还用坚实的拥抱给了方千树最温暖的安慰，而且过后不追问，不调侃，不评价。像个专听人哭诉吐槽的AI一样完美。
不，比AI还完美。AI没有36度的体温。
在AI面前大哭一场也就哭了；在宋蓝山面前大哭一场，却开始不由自主地把他当成老朋友，从心里对他信任、亲近起来。
这天上午，宋蓝山办公室里传出苏扬拍着桌子骂人的声音，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听出来苏扬肯定气得不轻。
午餐的时候，方千树把聊天的话题转移到这场争吵上面，他有点担心宋蓝山和苏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许悦眉飞色舞地炫耀自己掌握了事情的全貌：“那会我恰好在宋总办公室对面的复印室里，听到吵架的过程了。”
方千树忙问：“苏总在骂谁？”
“好像在电话里骂一个爱找事还爱拖欠尾款的甲方。宋总先跟那个甲方据理力争来着，可是对方不想和他讲理，后来苏总就开骂了。挂了电话宋总说他倒是骂痛快了，可想要尾款却更难了。”
方千树松了一口气，“看来苏总的性格有点急躁啊。”
陈晓卿掰开一次性筷子，边拌热干面边说：“你用词还挺克制，那仅仅是急躁吗，那明明是火爆。”
许悦吸着她的柠檬绿半球奶盖从旁附和：“就是，跟炮仗似的。”
“明明宋总比他还小几岁，却比他稳重多了。”
“那宋总生气什么样？”方千树有点好奇。
“宋总生气的时候，就不笑了，冷着个脸。”
“苏总是火系魔法师，宋总是冰系。”陈晓卿做了有力的总结。
方千树想象苏扬和宋蓝山召唤出火流星和冰风暴对阵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冷脸还好吧，谁生气了还笑得出来。”
“一点也不好，只是冷脸也够吓人了好不好。哦，也对，你还没被他抓到过小辫子。不过，咱们这个工作很容易出错误的，你被他教训也是早晚的事，到时候保证你感受到一万点冰系伤害。”许悦随时不忘给新人展示美好愿景。
“要真是犯了错，被教训也是应该的。不过说起来，宋总的工作能力真的让我服气，看他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懂得那么多？”
“那倒是，我也服。好像任何问题在他那都能迎刃而解，什么事到了他那都不算大事。”
陈晓卿慢悠悠地说出自己的推断：“大概是天赋吧，学习能力强加上记忆力惊人，别人翻三十遍才能记住的条文，他翻两遍就能就记住；别人似懂非懂的设计概念，他一下了就能理解。”
“这一点我就不敢苟同了啊，怎么能完全归功于天赋呢，记忆力好可能是天赋，理解力强绝对是后天努力的结果。”许悦拨了拨自己一头蓬松的卷发，“你们不能光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揍。”
陈晓卿笑着推了她一把：“你用的什么烂比喻啊！”
下午开会讨论出版社的外观设计时，宋蓝山提出了一个新颖的想法：为了体现出版社的职业特性，我们这一次要尝试着在外立面上制造出书籍翻页的效果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了起来，都觉得这个创意虽好，实现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坐在角落里的方千树忽然灵感乍现，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半天，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亮晶晶的，透着兴奋，而这一幕恰好被对面的宋蓝山看到了，宋蓝山叫着他的名字问道：“方千树，你有什么想法吗？”
方千树忽然被点名，感到有些局促，他习惯性地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被宋蓝山听见，“有一点刚成型的想法，我画了个草图。”
“那就拿过来看看吧。”
方千树坐在离宋蓝山最远的角落里，听到他的话，便穿过整间会议室走过去，会议室里其他人又继续各自的讨论，房间里立时又充满了乱哄哄的嗡嗡声。
宋蓝山把方千树的笔记本接过来平摊到会议桌上，低着头看得很仔细。方千树等在后面，只能越过他的肩膀，看着他带着眼镜的侧脸。
看不到宋蓝山的表情，无从猜测他的想法，等待的时间对方千树来说愈发漫长，他的心里逐渐开始感到忐忑不安。
直到宋蓝山扭过来看着他说道：“画的很好！线条简单流畅，透视水平不错，表现力也很强！平时经常画吗？”
“嗯，以前经常画。”
宋蓝山又把本子推到齐工面前，轻点了两下页面示意他看一看。齐工看得速度比宋蓝山可快多了，方千树还没来得及从他脸上看到什么表情变化，他就抬头看了方千树一眼，然后冲宋蓝山点了点头。
宋蓝山指着他和齐工中间的位置对方千树说：“去拉一把椅子过来，坐在这里。”然后，他把草图拍照上传到了投影仪上。随着屏幕上图像的变换，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会议室里慢慢安静下来。
“屏幕上这张草图是方千树画的，抛开创意不谈，大家先说说他画的怎么样？”
“画的不错”
“这水平可以呀”
“没看出来小方还有这本事”
……
宋蓝山又继续说：“确实画得不错，透视和线条都把握得很好，一看就不是一朝一夕练成的。但是，比画得好不好更重要的，是要敢于使用图形语言表达自己，就算画的不够好，也能在解释创意的时候帮我们少费很多口舌。我以前也跟大家强调过手绘草图的实用性，这是作为建筑师的基本功，也是建筑师手中最便捷的工具。”
“用语言解码图像，往往难度很大。有了这幅图，我们一看就知道，这是一本立起来的书，左窄右宽代表左边是书脊，右边是没有并拢的书页，这些大大小小有规律的窗格代表书籍上的方块字。这个创意也很不错，大家可以在这个基础上继续讨论。”
被认可应该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但方千树却有一种不真实感，像是躺在空无人迹的沙滩上，宋蓝山的话像轻柔的海浪，一下一下地拍打着他，像是要唤他醒来，又像要哄他睡去。
他陷在这样的迷茫里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宋蓝山用手肘碰着他的胳膊问他：“想什么呢？”
“啊，没什么……”方千树为自己的心不在焉感到抱歉，顿了一下他才说：“宋总，谢谢您。
宋蓝山知道方千树是在感谢自己在会上对他的肯定，他笑着看向方千树，“不客气，你确实画得很好。”但他从方千树脸上没有看到本该有的笑意，便疑惑地问道：“怎么？不相信我的话？”
方千树笑着低了低头，“我只是觉得，我画的没您夸得那么好。”
“嗯？这么谦虚，那你倒说说看，我为什么要对你画的草图做出不真实的评价，有这个必要吗？”
“啊？我……”方千树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只是习惯性的谦虚和否定自己。
“我记得校庆宣传页上的图书馆就是你画的呀，能得到这样的认可可是很不容易的呀，怎么现在又不自信了呢。”
“这您都知道。那次是交作业，我花了一个月呢。这次才花了几分钟，肯定不一样。”
“几分钟已经能看出功底不俗了，草图的价值在于其实际用途，不在于是不是美的像朵花。”说着翻开自己的笔记本，“给你看看我画的。”
原来宋蓝山的本子上也有很多构思方案的时候随手画的草图，虽然很潦草，但大致的层次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下是不是自信多了，”宋蓝山合上本子，又拍拍他的手臂说道：“你做的很好，不要低估自己，一会大家有什么新思路，还要麻烦你画出来呢。”
“嗯，好的。”
俩人结束了私下里的对话，把注意力转移到还在继续的讨论上。方千树手里握着笔，认真倾听着同事们的发言。但在不经意间，一种苦涩又愉悦的情绪慢慢泛上他的心头。
他不是没有被称赞过，小时候的他曾经自信又阳光，可以坦然接受任何人的夸奖。
但是后来家里出了事，爸爸的死还牵扯出许多不正当交易，从前爸爸在他心里竖立的高大正直的形象彻底坍塌了，他的世界从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不愿再相信别人，甚至开始怀疑一切，别人的称赞再也不能进到他心里了。
但刚刚宋蓝山反问他：我为什么要做出不真实的评价，有这个必要吗？
是啊，一直以来他从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为什么别人的称赞一定就是虚假的、客套的？如果他不值得称赞，别人为什么要违心地来敷衍他？
他先是有种大梦初醒的恍惚感，继而像一只得到了胡萝卜便心满意足的兔子，一双眼睛愉快地亮了起来。
想标题好难啊，我放弃了，摆烂了。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