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点亮的上百根烛光在空旷的室内跳动着，似鬼魅缠绕人心。虽是夜晚，可房内亮堂得愣是没有夜间之感。
四面金碧辉煌，威武的金龙雕塑缠绕盘踞在拔地而起的巨柱之上。
上方高椅之上坐的便是当今圣上，听着站在下方的季辞禀报着张家一案的调查。
“这么说，听起来这是张家唯一的幸存者，可听刑部尚书报称她第一日便被你逮捕受审。”
上方传来的声响略微空荡，季辞垂眸道：“明面提审，暗下保护。”
“保护？这是何意？”皇帝一怔，身体前倾询问。
季辞颔首，道：“张凉新妇确是有充分的杀夫嫌疑与动机，到如今也并未完全排除其嫌疑。可陛下，比起那张家被割喉惨死的一百余人，她那点动机在此案中，便不那么重要。”
皇帝手指敲了敲桌子，认可道：“没错，能一夜间迅速杀死张家那么多人，包括骠骑将军家府兵，必定是有组织有纪律的杀手。”
“无论张凉是否死于其新妇之手，他的死究竟是无意间与那群杀手不谋而合，还是私下合作，亦或是杀手毒杀。邱子叶此人，必须在我们眼皮底下盯着。”
季辞沉稳继续道：“若她与杀手有合谋之势，便顺藤摸瓜，揪出背后灭门张家之人，以及手下的组织。”
“若她非与杀手合谋，如今作为张家漏网之鱼，必定会被真凶盯上，那她便是我们抓住真凶的突破之口。”
皇帝点头称赞：“所以你才又将邱子叶给放了？”
季辞肯定回复后，脑海中倏然闪过小寡妇那双桃花眼，清亮而皎洁，明明浑身害怕的颤抖，却依然主动提出愿为鱼饵。或许她有些许小心机，可却无碍于她这副风光的构成，似是这个人本身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皇帝听闻后仰面大笑，道：“好，不愧是简兮。这样的杀手组织，无论是骊国的暗桩，亦或是某些不知死活试图造反之人，都留不得。”
“是。”
“简兮，朕将此案全权交由你，无论需要哪方配合，直接去跟他们说。”
季辞拱手弯腰道：“臣定不辱命。”
皇帝起身走下台阶，缓缓站定季辞面前，双手扶住他的手臂将其托起，叹息道：“简兮如今身体如何？据说换了新的医师药方，可有用？”
季辞微微一笑道：“臣蒙陛下厚爱，新药甚是好用些许，大夫说这是个长久活，重在坚持，循序渐进。”
皇帝点头，笑道：“那便好，这些年苦了你了。”
“能为国分忧，乃臣之荣幸，臣从未觉苦。”
“简兮啊......如今，你可是朕唯一信任之人。”
皇帝抬起手拍了拍季辞肩膀，浓眉下的双眼矍铄得盯着眼前这个皮相骨相堪称完美的弟弟。不仅仅是脸面，他既穿得了将才皮，又带得动文人骨。
季辞微微勾唇一笑，这时，大太监快步迈入殿中，朝着两人行礼道：“陛下，淑妃娘娘殿前求见。”
皇帝点头道：“知道了，让她进来。”
季辞见状再次拱手行礼道：“时辰已晚，臣便不扰陛下与娘娘清梦，先行告退。”
“去吧。”
皇帝挥挥手，看着淑妃手上提着食盒进入殿中，季辞离去时两人再次相互行礼。
走出太极殿，季辞看着远处灯火通明，却星月稀疏，白玉石阶在夜光下反淡淡微茫，皇宫实在空旷。
“邱子叶出狱后做什么了？”
天去走道：“据暗卫回禀，邱子叶离开刑部后原本想回将军府，可那边已查封，最后不得已回了安国公府。不过听说......”
“听说什么？”
“受了笞刑家法。”
回禀完后，他将暖炉与大氅递上，恭敬道：“主上，秋夜凉。”
季辞眺望着朱红城墙，不知在思索什么。摆摆手，直接快步向前走去，微叹道：“秋夜，快入冬了啊。”
……
翌日晌午，阴沉了许久的天总算刺破进些许暖阳光线。盛京街道宽阔，小贩熙熙攘攘，行人来去匆匆。
姜秋叶在丫鬟槿红的搀扶下慢慢走入一家最为繁盛之处的药铺。铺中人满为患，不仅药物齐全，还售卖各种新颖独特的美颜养身药膏，最受妇人喜爱。
她摸了摸鬓角，搜寻一番后，直接走向一佝偻着身子的白发老者：“掌柜的。”
掌柜抬眼一看，笑道：“哟，这不是邱姑娘么？今日又来老生这儿寻甚好药？”
姜秋叶抬眼环视四周，只见药铺外，以及铺中买药者有那么三两个鬼鬼祟祟往她所在之处观察。
她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细汗，道：“最近受了些皮外伤，除了促进伤口愈合的药膏，再来点儿祛疤膏。”
“哟，姑娘怎会受了伤，万事可要小心呐。姑娘等着，老生这就为你取来。”
姜秋叶并未回答，只是虚弱地靠在槿红身上，看着掌柜不紧不慢地取来了伤药并装好。
“掌柜的，你这边最近可有进新的草药？你知道的，我平日里就爱研究研究药膳。”
闻此话后，掌柜拨了拨胡子：“这可算找对地方了，我最近还真进了不少药材，姑娘等着，我给你取来。还是和以前一样，各来一斤是吧。”
姜秋叶颔首道：“麻烦了，若是好用，再找您进更多。”
槿红取上所有草药后，扶着姜秋叶一瘸一拐地离开了药铺，她侧头看着姜秋叶，悄声道：“任务是何？”
“安插在骊国的细作名单，以及盛京城防图。”
槿红轻声感叹：“不简单啊。”
姜秋叶没有回看她，只是回想刚才拿到的药材。
这家药铺和掌柜是骊国飞燕阁安插在盛京的一处接头点，掌柜，也被称为雪鸮，每一次使用不同的药材来对姜秋叶传递信息。
而槿红，自然也非真婢女，乃是此次任务中派来配合她的铜鬼。
一个铜鬼而已，姜秋叶一向看不上。可经此张家一案，她突然发觉，身边需要一个趁手的工具。
身上的鞭伤让姜秋叶走路有些许吃力，额头不断冒出细汗：“等等槿红，让我休息休息。”
姜秋叶站在路边喘着气，阳光有些许刺眼，忽而感受到一道目光朝她而来。缓缓抬头，发现竟是在一旁茶楼里二层的季辞。
他坐在栏杆边，对面是另外两个男子，背对姜秋叶，看不清面貌。
竟然如此之巧。
姜秋叶回视着季辞漠然的目光，微微勾唇一笑，轻声道：“槿红，你在外面等我。”
她收回看向二楼的目光，一人提着裙摆，一瘸一拐地走进茶楼之中。
茶楼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装饰简约，各个文人墨客便聚集在一起谈论风月诗词。这一副配得上文雅二字的环境，在姜秋叶眼中却显得有些虚假。
她走得很慢，一步一个台阶往二楼而上，艰难异常，再上至最后一个台阶时，眼前突然出现一片阴影，她吓得一滑，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
在还没摔下去前，一只有力的手陡然抓住了姜秋叶纤细的手腕往前一带，使其站稳在台阶上。
姜秋叶暗暗一笑，却蹙着眉，努力地再往上一步，站稳至二楼平台处后抬头。
今日的季辞头戴玉冠，一袭月白锦衣，真乃风光霁月的神仙中人。
姜秋叶面带受宠若惊地开口：“刚才多谢王爷，若非王爷，小女已经从这楼梯上摔下去了。”
季辞收起刚才搀扶姜秋叶的手，藏于衣袖之下握拳，有些许痒。
他颔首道：“在这儿？”
小寡妇明明才受了顿家法，不好好待在家里养伤，居然在外面晃悠，有点可疑。
姜秋叶心中思索一番，啊，原来是问她，你怎么在这儿。
行吧，省略王又开始省略了。
她偷偷一瞥严肃的季辞，叹息道：“我昨日回安国公府被打了一顿，家中不让人来给我治疗，我只能带着我的丫鬟出来买伤药。她拿着买好的药材在茶楼外等我。”
一阵沉默，没能等到季辞回复，姜秋叶忽觉气氛有些尴尬：“真巧啊，王爷。”
“还行。”
不是吧，这人真不会聊天，什么叫还行！
正常人不都会说说自己为啥在这儿，或者问问她怎么会受刑，疼不疼之类的，更简单点不也至少会说真巧么？
这样才是一段愉快对话的开头，不是么？
姜秋叶努力笑了笑：“我让我婢女在外面，怕打扰到王爷。刚看到王爷是在谈公事么？”
季辞微微皱眉，只心觉这小寡妇不仅废话不少，脑子有时候还不好使：“你就不会打扰了？”
姜秋叶：“......”
“真是抱歉，其实......小女也是有正事儿想找王爷商量。原是想着上来在隔壁等王爷办完公事后再找您的。”
季辞还未开口，姜秋叶便补充道：“哦，对了，是关于案件的事儿。”
嗯，这样应该就不会显得她过于刻意了。
季辞背着手转身，大步往前走去，道：“跟上。”
“诶，好。”
姜秋叶提起裙摆，小跑了两步后突然反应过来，她现如今是伤患，不能跑那么快。于是停在原地，一手叉腰，眼神痛苦，咬着嘴唇，一步步艰难往前挪动。
季辞走了好几步后感到后方没了声音，转身往回看去，只见姜秋叶走得痛苦难耐，额头冷汗直流。
他暗自叹息一声，这小寡妇可真够娇气，还算那日只打了一板子。若是二十大板打完，恐怕命已经丢在刑部了。
他站在原地看着一身青衣的姜秋叶像一只小乌龟，慢悠悠地一点点挪动过来，在她跟上之后，才继续往前走去。只是这一次似乎为了配合乌龟，走得慢了许多。
终于到了门前，季辞拉开包房门，示意她进房间说。
姜秋叶微微勾唇，进入包房后发现原本和季辞谈事的两人不知何时早已离去，桌上只剩下三杯冷茶，还有身旁隐隐约约的佛手柑气息。
姜秋叶落座在季辞的对面抬眸，看着他拿出新的杯子倒上热茶，想起昨夜的笞刑，忽然发觉他其实有些温柔呢。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雪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