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岸赶到医院的时候,师傅已经转到了普通病房。
手术刚刚结束,人还在观察期间。
师母坐在病床前削苹果,看到许岸还诧异了一下,“怎么没回家过年?”
“还没收拾好,想着家里没暖气太冷了,晚点走,”许岸说的有鼻子有眼,人坐下,看着已经睡着的师傅,问道:“师母,怎么回事?”
“厂里面做放假前的检查,明明有工人,他非要自己上架子,这下好了,摔了,一把年纪了,逞什么能。”
师母说得愤愤,若非师傅还在睡着,恨不能手指头把人点醒似的。
许岸偏头看着。
腿打了石膏,腰也不见好,就连手腕都缠了绷带,可想而知,摔得当真不轻。
伤筋动骨一百天,就这架势,只怕要在医院住上一段时间了。
许岸几乎没有犹豫,“过年医院人手少,我留下来吧。”
肖丽丽知道许岸即将参加明年高考的事情,摇着头拒绝,“过两天赵珂就回来了,你安心回家备考,这不用你。”
怕许岸拗,又加了句,“你师父一个大男人,也不能让你一个小姑娘家照顾,不合适。”
这话说到了点上,许岸到底没什么借口再留下。
只是还不放心,想等着师傅醒来。
倒也的确用得到她,跑前跑后办理住院事务就花了不少的时间。
等到一切妥当,再回到的病房的时候,已经临近日暮。
赵光远平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听着师母的碎碎念。
看到许岸进来,好难得找了个出气的对象。
“庞娟那张嘴,不把门的,让她不要乱说,你看看,你来干嘛啊,快回去复习去。”
许岸坐在了一旁的护理凳上,给师傅把被角掖好。
“您不也是不听话,一把年纪还上架子,今天有进窑的坯吗?”
这话一说,赵光远突然脸色变了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许岸算不得多了解他,但自从十六岁之后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师傅不仅有事,还是很难启齿的事情。
她眼看着,嘴角挂了个笑,偏头跟师母说,“师母,刚刚我回来的时候,住院部让您去签个字。”
“好,那我去去,你在这看着他点,千万别让他抽烟。”
“放心。”
许岸说着,起身跟着师母走到了门边,然后恰到好处的关上了门。
这才坐回到了师傅床边。
“说吧,什么事不能让师母知道啊。”
好一副没大没小的口气,赵光远作势就想敲她的头,许岸虚虚躲了躲,是师徒俩惯常玩的游戏。
“陆先生想要一套天青釉蝉翼纹指月杯。”
若是师傅不提,许岸差点要忘记自己生命中还出现过这样一个人。
天青色难烧,但对师傅来说也不算多么顶难得事情,更何况指月杯,甚至可以机塑。
犯不着为难。
“陆先生的单子难做,上次订了一套天青釉主人杯来回反复了数十遍,你师母担心我身体,便不让我接。可他们的单子,哪能是说拒就拒的。”
更何况陆临意出手阔绰,大五上六的价格,在市场上都是难觅的大客户。
日后汝瓷想要拓展声望,开交流会走向一线视野,都少不得北青市的关系。
许岸疑惑,“这一遍还不满意?”
这就是问题的所在。
赵光远叹了口气,“陆先生还未过目,是他身边的程总对接的我,可我现在这样,”师傅堪堪使劲,也抬不起手臂,“怕是有问题也没法改了。”
许岸敛眸。
她记得程源,跟在陆临意身边,话少而精的男人。
他们那样的人,只怕也就给师傅几分薄面,若是让他们知道,这杯出自旁人之手,后果难说。
更何况就凭陆临意的那双眼,是不是出自师傅的手,一眼就能窥探。
许岸想起他的那个好友申请。
立刻翻了出来,却发现早就过了期,若是想要通过,要重新向他发起询问。
她瞬时把头埋了起来,当真欲哭无泪。
陆先生那样的人被她就这样冷落,她都能想象到,别说给她面子,只怕捏死她的心情都有。
她当时到底是哪里来的熊心豹子胆,怎么就敢这么拖着他!
许岸的一颗心拧巴着,越发的苦大仇深起来。
一老一小师徒二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皱眉惆怅。
和窗外太阳已经落下,还尚未亮起路灯的天一样。
昏暗无光,带着日光将尽的萧瑟。
冷不丁手机铃声响起,刺破一室的静宁。
两个人瞬时一起望了过去,屏幕上赫然显示着:程总。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赵光远的手不能动,许岸拿了手机起来,用口型示意,“接吗?”
明明屋内没有旁人,却一副做了亏心事,生怕被人知道的模样。
赵光远点了点头。
许岸划开屏幕,点开了公放。
对面果然是程源的声音。
“赵先生,如何了?”
赵光远拧着眉头,虚虚的说,“好了好了,明天就让人送去,只是程先生,”他长呼了一口气,“我这边出了一点小意外,可能不太方便再改杯了。”
赵氏在整个汝城都是说一不二的大家。
师傅声望高,地位稳,每个人见得他都会点头敬一声,“赵老师。”
许岸什么时候见过他这样伏小做低的一面。
程源却仿佛并不意外,“听说赵先生出了事故,一定要好好休息,对接杯子的事情可以交给徒弟,无需您亲力亲为的。”
许岸的眼眸微微大了些,继而就听到程源说,“上次来送瓷的许姑娘很聪明,应该可以接替您。”
她和赵光远的脸,瞬时都沉了下来。
赵光远出事是早上,就连他们同门的人都不一定知道的全,远在北青市的程源已经知道。
只怕汝城有他的人。
许岸想得简单些,肯定是陆临意记仇,用这种方式来折磨她。
把她列为联系人,还不知道日后要怎么折腾她。
越有钱的人,越小心眼。
可赵光远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如何。
他当初让许岸去送那个碗,是抱着侥幸心理的。
有人跟他说,陆先生不近女色,惯来喜欢和古件碗盏在一起。
嗜静。
调侃着,他这里的人受了窑炉的熏陶,是不是也都带着瓷意的冷清。
让陆先生过过目,若是喜欢了,前途不可限量。
若是没有看上也无妨,在陆先生眼里没什么性别的差异。
“你新收的小徒弟漂亮,你难道愿意让人家花一样的姑娘和你似的,天天守着窑。”
赵光远琢磨了很久。
许岸刚来汝城的时候,瘦小低眸,话都不敢大声说。
无父无母,他虽是师傅,却也没有能力托举她到什么高度。
若是真就在他这留下了,或许就会像其他县里的人一样。
结婚生子,被困束一辈子。
他知道许岸的灵,也知道她的聪慧,绝不应该被困在这种地方。
可就算她瓷艺学的再好,这个行业也要吃经验和名号,他是熬了三十年熬出来的。
他不想她也这样。
陆先生何人,圈子里都听过的名号。
神秘却绅士,冷静自持,不是会强人所难的人。
若是当真看上了小九,至少会保她安平无虞。
可把人送走了,他又后悔了。
再清贫寂寞,也好过像物品似的被那个圈子里的人审视挑拣。
所以后来许岸安然无恙的回来,他长输了一口气。
却没想到,陆临意当真惦念上了她。
赵光远有些慌,努力平和住,笑着应道:“程先生,徒弟们都回家过年了,不在这。”
“赵先生说笑了,下午许小姐才给您办的入院。”
煞时,赵光远的脸都白了。
不愧是陆先生,他想要做的事,他想要的人,根本不容任何的欺骗。
赵光远有些冷意,背脊发凉,眼眸落在许岸身上,是懊悔,是心疼,是自责,是愤恨。
都怪他鬼迷心窍,被旁人误了心思,若是没让许岸去送那趟瓷碗,也没有这样的事情。
他没有听清程源跟他后来说了些什么。
电话被个挂断,他还在恍惚。
好像许岸也说了什么,他只能昏暗中看到她嘴巴的一张一合,却辨不清具体内容。
“啪”地一声,灯猛地被打开,刺人双目。
“你们俩在这屋里摸黑干嘛那,也不知道开灯,小九,我打了饭,一块吃了再回去。”
师母风风火火的进来,打散了他们刚刚凝重的环境。
赵光远缓过劲来,堆了个笑,“来小九,吃了饭再说。”
许岸虽是有些紧张,但到底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只想着,若是联系上了程源,一定要好好跟陆先生解释一下。
自己虽是有意不加他,但硬是说成以为是骗子,也能辩白两句。
陆先生看起来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能三番五次的帮助她,不算坏人。
一顿饭吃得各怀心思。
许岸从医院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
医院离宿舍不近,许岸打了个车。
半路果然接到了程源的电话,是他公事公办的语气。
“许小姐,之前跟赵先生对接的上一套器具还麻烦您明天送过来。我会派陈师傅去接你。”
许岸愣了一下,毫不客气的拒绝,“程先生,这种套组我们一般会给您发顺丰保价,比我去送快上很多。更何况,若是您不满意,第一时间通知我,我从这里改坯也方便。”
“临近年关,事情比较多,程先生担待。”
言辞果利,不卑不亢。
程源犯了难,只说稍等一下,开了静音模式。
不多时,就听到听筒里传来的熟悉的声音。
带着几分他固有的吟哑和揉碎在声音里的哂笑。
“许小姐,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