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拣软的捏,郑家不仅派人来了南溪县,叙州府其他州县也去了人,没过几天,罗县令收到高县、珙县、长宁等地同僚来信。
郑家人在当地压价收粮,有点良心的硬抗着等到了知府回信,撑不住的只能任他们去了,郑家在其他县收到了不少的粮食。
或早或晚,田知府治下的州府都收到了他的亲笔信,郑家和益州府杨家人打对台,杨家更胜一筹。
郑家人来势汹汹,这般被杨家压下去到底是没脸,就算如此,郑家也不敢跟杨家人针锋相对,反而往后退了几步,压价买粮的管事小厮全部走了,郑家的主子专程从江南来叙州府处理这起事情。
益州府杨家家大业大,叙州府的生意是杨家二房在管,杨密是杨家二房的三子,这段时日一直留在南溪县。
这日,郑家四房的二儿子郑昂,走水路从江南赶来南溪县见杨密。
郑家的管家小厮在外趾高气扬,郑昂这个郑家的少主子面上瞧来道是个谦逊的人,一见面就对罗县令道不是,说家里的下人调教不当,给罗县令添麻烦了。
“我郑家四房,大伯官任户部左侍郎,领着大房堂兄妹们一大家子过日子,二伯三伯家子嗣凋零帮不上忙,如今临江府偌大一个郑家只我父亲领着我和大哥两人照管,忙的时候家都难回一趟,没想到家里下人倒是做起主子的主来,惹下这般大祸,幸好有杨兄弟帮我郑家解了围。”
罗县令被郑家下人请来时心里有几分忐忑,此时却诧异郑昂姿态如此之低,心里作何想暂且不说,罗县令笑着道:“无碍,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郑昂对罗县令笑着点了点头,扭头对杨密道:“我家大伯常说,益州府杨家是传了十几代的大族,行事有度,时常教导我们兄弟多跟杨兄家学学,郑家若是能像杨氏这般枝繁叶茂传承几百年,他也就再也无所求了。”
杨密亲手给郑昂倒茶:“我杨家不过是小家族罢了,跟你们士族谱上的大家族比不了,郑兄客气了。”
郑昂谢过杨密,端起茶喝了口,笑道:“我郑家在世家谱上不过是三流家族,前十都排不上,不过是空担个世家的名号,也就是个普通耕读之家罢了。”
郑昂和杨密你来我往,两人都客气不已,把自己的位置摆得低低的,叫不明白的人听去,可能会真觉得杨郑两家,是个只有几亩地开着个铺子讨生活的普通人家。
罗县令低下头喝茶,如今真是不一样了,前朝时还以上世家谱为荣,如今这些正得势的大族,恨不得跟世家两个字断了个干净,给自己戴上耕读之家、寒门子弟的帽子。
“听说这次杨家比往年提前了半月收粮,是因为田知府之故?据我所知,田知府到叙州府任职才一月有余,怎么这么快就联系上杨兄弟了?”
杨密垂眸:“这有什么稀奇?我杨家原本就开粮铺,今年各县丰收,我粮铺本来就要采买粮食,田知府通知叙州府各家粮商各州府税粮收完了,我们自然下乡收粮。”
“原来如此。”郑昂笑了笑没多追问。
又喝了两盏茶,郑昂还要去叙州府拜见田知府,就不多留了。
“杨兄,我会在叙州府多留几日,等杨兄回叙州府了,我再上门拜访。”
“那就恭候郑兄大驾了。”
除了郑昂进门时当了半盏茶工夫主客后,一直在当陪客的罗县令,闻言也站了起来,客气地送郑昂离开。
郑昂一走,屋里只剩下罗县令和杨密两人,罗县令十分想知道田知府和杨家是否有什么牵扯,但两人不甚熟悉,不好交浅言深,跟郑昂客气了两句,就先走了。
过了片刻,隔壁茶室的门响了,梅长湖的小厮打开门,赶紧请贵客进来。
“叫各位久等了,对不住。”
梅长湖笑道:“不过一会儿工夫,哪里就久等了。”
贺宁远:“左右我等也无事,正好喝杯茶闲聊几句。”
杨家在南溪县没什么房产,又收了许多粮食,运粮的船忙不过来,要找地方囤粮,杨家这段时日囤放粮食用的院子,大半是从贺家梅家手里租的,或是通过贺家和梅家介绍的,杨密明日就要走了,今日做东宴请了贺家、梅家、孙家,算作感谢。
中午宴请完,下午在茶楼喝茶,刚坐下郑昂就来了,杨密不好不见,就在隔壁茶室见了郑昂。
贺宁远让座,杨密哪里肯坐贺宁远的位置,推脱了几句,坐在贺宁远侧边,跟贺文嘉坐在一块儿。
贺文嘉佩服地给杨密端茶:“杨大哥你可真厉害,跟那姓郑的东拉西扯说了半天,那姓郑的试探来试探去的,你也不嫌他烦。”
孙浔皱眉:“二郎,好好说话。”
贺文嘉做了个怪脸,冲一个人坐在窗边的渔娘抬下巴:“你坐在窗边,偷听得最清楚,姓郑的说话是不是虚伪得很?”
杨密也看向渔娘,渔娘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贺二郎你别冤枉我,我只是看看风景,哪里就偷听了。”
至于姓郑的嘛,渔娘觉得虚伪说不上,也就正常生意人吧。
王苍默默点头,他也觉得那位郑昂,只是一般生意人罢了。郑昂先是压价买粮,现在又来推卸责任,又试探杨密和田知府的关系,这些都很正常,换一个精明些的人来也会如此。
杨密笑道:“压价买粮这事儿,还真怪不到郑昂头上,这事儿是郑家二房所为。”
“哦,这是什么缘故?”
“郑家四房,郑昂的大伯家都是做官读书的,还出了个贵妃,自然过得最好。郑昂家留守临江府老宅,借着郑家在京城的名声,掌着郑家大部分产业,肯定也是不差的。但郑家二房三房,家里没个出息的后辈,在京城靠着大房过日子,手里不宽裕,借着郑家的名声干点来钱的事,也正常。”
郑家出了个贵妃,还育有一个皇子,在皇帝和百官的眼皮子底下,哪里敢大张旗鼓做粮食生意,就算做,也要低调着做。
一个家族,做官的掌权,做生意的掌财,互相看顾,各行其道。
梅长湖道:“我说呢,郑家也不是穷人乍富,怎么做生意这般没脑子,原来是个生手。”
渔娘觉得:“郑昂也不完全清白吧,调动家里那么多管事,他们父子三人掌管着家里大部分生意,他们会不知情?”
杨密笑着望向梅家这位聪慧的小娘子:“大概是知道的,他可能没料到,二房的儿子好歹也在京城脚下过了这么些年,会做出这么蠢的事来。”
渔娘轻哼:“有什么想不到的,从上到下,在京城郑家人还有个惧怕,在他们眼里,咱们叙州府,南溪县,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欺负你也就欺负你了,还敢反抗不成?”
听听刚才郑昂说的那些话,虚伪至极。
还有,郑昂把罗县令请来,只在开头和罗县令说了句话,后头全是在跟杨密说,摆明了没把罗县令这个知县放在眼里,甚至还暗暗表达了不满。
弱肉强食!再怎么讲究体面,里面还是这些东西。
杨密含笑道:“孙先生怎么只在南溪县教书,若是孙先生肯去叙州府,我家大哥定然会盛情邀请您去我家,教我几个侄子读书。他们但凡有梅小姐一半聪慧,我家大哥都要感激涕零。”
贺宁远笑着道:“那你可别想了,孙先生是梅兄的师兄,那是一家人,肯定不会分开。”
孙浔笑着点点头。
贺文嘉好奇:“听说你家兄弟三个?可都成婚了?”
杨密点点头:“我家大哥已成婚多年,二哥前些年也成婚了,家里侄子侄女四五个,只剩下我还未成婚。”
“杨大哥多大岁数了?怎么还未成婚?”
“我看起来年岁很大?”
贺文嘉老实说:“听你说话,反正年纪不小了。”
“我还未及冠。”
贺宁远、梅长湖都惊了,行事这般老练的年轻人,竟然还未及冠!不得了啊!
“那你年岁也不小了,怎么还未成婚?”
杨密叹了声:“说来话长。”
说来话长嘛,那就不说了,接着喝茶。
杨密不是个话多的人,但问他什么,他都会认真作答,能说的直接说,不能说的就不说,跟这样的人说话挺舒服。
杨密做生意去过许多地方,也跟三教九流的人打过交道,听他说话特别有意思,贺文嘉拉着杨密说个不停。
有时候,贺文嘉还硬要拉上渔娘:“前两天你不是说通安州县志里的舆图画的不清晰嘛,杨大哥去过通安州,你问问他。”
杨密讶异:“梅小姐对舆图有兴趣?”
贺文嘉猛拍大腿:“何止感兴趣,她收集了许多书,几乎把云南府全境的舆图拼凑出来了,哪家小娘子像她似的喜欢这个呀。”
渔娘悄悄瞪贺文嘉,贺文嘉反应过来,轻咳一声:“那什么,她就是瞎看,平日里最喜欢的还是小娘子那些玩意儿。”
杨密笑了:“喜好不分男女,也不分高低贵贱,这有什么好避讳的。”
贺宁远在心里叹气,这个臭小子,说到兴头上都管不住自己的嘴。
贺文嘉拍着杨密肩膀:“哈哈哈,咱们英雄所见略同!”
贺宁远忍不住冲儿子瞪眼,贺文嘉默默坐下,哎,今儿说得有点多了。
王苍忍住笑,给贺文嘉倒茶,想说话时就多喝两杯茶吧。
杨密给三个年轻人开阔了眼界,贺宁远、梅长湖、孙浔三个一起做东请杨密吃一顿,算是感谢他,也算是提前给他送行了。
聊了一下午也算熟人,就不去中午的大酒楼了,听说杨密爱吃鱼,就请杨密去周家饭庄用饭,周家饭庄刚来南溪县,是以擅长做鱼打开名声的。
贺宁远进门就对周掌柜喊:“今天请客吃鱼,菜我就不点了,你看着上。”
周掌柜看了看他们人数,就笑着道:“行,先请几位去楼上坐,菜一会儿就上。”
贺文嘉走在杨密身边,热情给他介绍:“周家的家常鱼、藿香鱼、炸鱼、酸汤鱼都做得好吃,看你喜欢什么口味。”
“听起来都很不错。”
“哈哈哈,那一会儿都尝尝。”
过了片刻,热气腾腾的酸汤鱼上桌了,贺宁远招呼大家赶紧趁热吃。
正是用晚食的时,周家饭庄内宾客盈门,说笑声不绝于耳。而此时罗家书房,罗县令唉声叹气已经许久了。
婆子饭食都做好了,小厮去书房门口请了好几次,罗县令没胃口,门都不开。
刘氏陪着大嫂用了晚食,亲自端了饭食去书房。
自家夫人送的饭菜罗县令还是用了几口,只是确实吃不下,就放下了。
“老爷这是怎么了?中午那会儿您还有说有笑的,怎么晚上就这般了?”
罗县令叹气:“你不懂。”
刘氏一屁股坐下:“我是妇道人家,外头的事我是不懂,老爷跟我说说,说说,说不定我就懂了。”
“唉,还是郑家的事。”
“郑家的事不是已经了了吗?还有什么事?”
罗县令苦笑,哪里那么容易了了。
郑昂今日请他过去,开头只跟他说了一两句,后头就晾着他,说是赔罪,倒像是下马威。
“我是第一个把事情捅到田知府那儿的,郑昂亲自来叙州府,不过是为着田知府,根本没把我这个七品县令放在眼里。这次郑家丢了脸面,我这个告状之人,自然得不了好。”
田知府刚正不阿,又背景深厚,田知府在时估计郑家不会拿他如何,田知府若是不当叙州府知府了,后头不知道郑家会不会打压他。
刘氏急忙道:“他们打压老爷,老爷大不了不升官,咱们安安稳稳做一辈知县也挺好。”
寒窗苦读二十余年才得了这个位置,若是说对升官一点想法没有,那肯定是假话。罗县令担忧郑家,正是因为他还想升官。
对了,田知府!
田知府有个当首辅的老师,还是皇上的人,若是田知府肯庇护他,他罗叔岩也不用怕郑家,说不定还能踏上一条阳关大道。
“也罢,事情做了就做了,就看田知府如何了。”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
田知府既然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那他罗叔岩也当个好官,希望田知府能把他看在眼里,拉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