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

会议室灭灯。

智脑退出会谈，议程结束，所有的智能仪器恢复原状，四面白墙，只剩下014号指挥官孤零零一人站在中间，像立身旷野冰湖，大理石地面映照出他惨然的倒影。

通讯器接通，远航号执行长询问他会议结束后是否返回军事基地，014号低声下达命令，推门走出去，在休息区的吧台边遇到还在等待的012号。

事已至此，那家伙反倒没了刚才的剑拔弩张，正向调酒的机器人面板中输入指令，要请他喝一杯：“刚才我的情绪过激，还请不要放在心上。你是我们共同战斗的伙伴，你对海洋星的忠诚毋庸置疑，我们都很清楚，你是不可能被宇宙赤潮污染的，在过去的大小战役中，你从没有一次违背过命令，你是我们的英雄。”

014号看了他一眼，并不打算接过那杯和解的酒：“我的老师也曾是英雄。”

指挥官012号的脸色立马变得难看，像一只烧熟的葱油大虾：“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你真应该感激夜望巡航舰的伙伴选择了同意，否则决策团追究下来，你不会当真想去做精神污染鉴定吧？你知道赤潮代表什么吗？它差点造成掌舵者的失误，至少打乱了海洋星将近两百年的发展计划！”

精神鉴定是对海洋星公民最大的怀疑。

机械纪元之后，海洋星文明终于战胜AI，进入复苏的大断代时期，随后星际纪元开启，在整整一百零三年的休整过后，掌舵者联盟开始漫长的征服殖民，掠夺系外文明的资源，控制系外文明的种族，以此壮大自身。

但好景不长，后星厉290年，殖民文明开始反叛。

随后的五十年中，他们通过精神污染，侵蚀海洋星人的思想，促使内部分裂，而这种外来文明的文化入侵，便是所谓的宇宙赤潮，殖民程度越深，反噬越强，就像浮游生物爆发式增长，直至水体彻底污染。

后星历347年，第一代指挥官站了出来，将所有外来文明一一摧毁，但仍然阻止不了内部的动摇，一部分人脱离海洋星，乘坐远帆号星舰，离开了鲸鱼座星系。

而这个时代，对文明手段越狠，说明赤潮恐慌扎根越深。

作为军方的指挥官，一旦与赤潮沾上关系，断送的不仅是前途，还是对自身的毁灭。因为高度依赖科技，生物技术创造永生之后，人口的控制极度严格和精确，海洋星无法轻易接受内部战争，赖以维生的发展建立在思想和目的的高度统一之上。

014号坚持：“宇宙文明和平共处，不一定就会受到精神污染，汲取优秀的文化，也可能带来双赢的局面，何必因噎废食。”

“从你成为指挥官以来，参加过多少战争，葬送在你手里的星球还少吗？”012号哂笑。

“正是因为满手鲜血，才会因为可怜而动摇。”

他的老师，002号指挥官就是在上一个文明灭绝的战役中，无意间获得一块奇怪的晶石，最后因为阻拦军事行动而走上军事法庭。

“可怜？”

指挥官012号不解，在他们的辞海里，这是极少场合会发生的低频词，尤其机械纪元以后，朝AI的超理智进化所带来的技术改进导致除了基本的喜怒哀乐，他们不再拥有丰富而复杂的感情。

这不该从一个军事指挥官的嘴里说出来。

比起激进的002号，他的学生的内敛，更让012号感受到威胁，恐慌在心里扎根，也许可以跳过军事法庭，直接让决策团审判。

“014号，你恐怕不能再胜任指挥官，等‘扼杀摇篮’计划完成后，我会提请裁决。”指挥官012号那道笔挺的身影慢慢退到光影之外，墙面上的等离子屏接入数据，整个军事基地同步播放“行刑”画面——

“经过智脑评估与决策团经验总结，毁灭太阳系不会对河内其余星系带来危害，‘掌舵者’三方联合声明签署，开始执行毁灭计划。”

014号站在原地，脸色阴沉得像不见光的深海。

就在离开会议室前的五分钟里，他拿出通讯器，打开了来自研究者666号的实验报告，以及附带的简讯：“我在过去毁灭的76个文明的遗迹中寻找到残存生命物质，进行一一比对，初步确认，二氧化硅晶体中残存的样本为——眼泪。”

那一瞬间，014号的心里产生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

屏幕上的机械女声正在冰冷地倒数：

“是否启动‘扼杀摇篮’摧毁计划，发射伽马线暴武器‘陨落’？”

“是。”

“再次确认？”

“……是。”

——

宇宙中的航行寂寞而漫长，即便以光速行进，从鲸鱼座星系到达偏远的太阳系，至少要飞上好几十年，因而空间折叠武器“陨落”由运载舰和打击装备两部分组成，运载舰以曲速飞行，通过高维折叠，能将逼近太阳系的时间大幅度缩减到一日之内，而后在星系边缘，对地发射线暴，直接将整颗行星气化。

鉴于危险程度，“陨落”的发射被设定在伴星夜望之上。

指挥官012号乘坐飞行器前往行刑场，确保“陨落”顺利离开鲸鱼座，然而，还没有接近连接夜望的星球通道，便遭到流弹的袭击。

驾驶员遭到声波的干扰，下意识加速，想要冲出射程范围。短时间内加速度突破生物体极限，造成短暂黑视，误触器械，幸好012号冲上前，替他按住驾驶操纵杆。

舷窗外，尾翼燃起黑烟，拖出长长的尾巴。

“半滚倒转，拉出距离后改平，准备反击！”

012号身经百战，下达准确的作战指令几乎是本能，然而，话刚说完，就瞧见指挥官014号驾驶机甲从他们的飞行器旁超了过去，丝毫没有要动手大干一场的意思，他这才明白，对方是以极为嚣张高调的方式命令他让路。

去你妈的！

指挥官012号顾不得往日端正严肃的形象，朝着机体飞起一脚。

“追吗？”

“这个方向是……”军方的人，再是文质彬彬，骨子里依旧埋着血性，方才那两手炮轰，害得012号以为014号是为了会议后的口角撒气，但现在冷静下来想，那位曾并肩作战，战功显赫的同僚显然不是管不住脾气又没有脑子的人，他顿时反应过来，抓起通讯器下令：“呼叫远洋号！呼叫远洋号！全力拦截014号指挥官的机甲！全力拦截……”

驾驶员惴惴不安：“指挥官，下一步如何？”

“跟上去，咬住他，不要让他离开我们的攻击范围，必要时发射防御型烟雾武器，阻挡他的飞行视野，务必拖到三分钟后！”

“陨落”的启动程序需要两分半，而发射点火装置完全开启则需要三十秒。

012号没有想要杀死这个意图破坏“扼杀摇篮”计划的同伴，只是想要阻止他，令他难以接近行刑场，亦或者丧失反抗能力。

因为权力的制衡，军方的人没有直接同同袍动手的权限，一切需要决策团裁决。

而机甲之上，指挥官014号坐在驾驶舱中，瞥了一眼不断闪频的无线电通讯信号，伸手拔掉电源。但十秒之后，他的私人通讯器开始滴滴作响。不需要查看信息，也知道来电是谁，他哼了一声，开启沉睡模式。

但他还是低估了012号的死皮赖脸。

对方竟然采用最原始的大喇叭，在飞行器上循环超大分贝播放，所过之处，比音爆还要引人注目。

“警告：014号，现命令你即刻停飞，就地着陆，否则你将受到军方的通缉！”

“警告！”

“警告：限014号即刻着陆。”

噪音污染中，014号重新设置参数，输入指令，机甲冲出云层，非但没有停下，反而速度更快。

超高速飞行之下，夜望即在眼前。

014号的左手握着怀表，打开表盖，合上，再打开，又再合上，反复数次后，他端正身姿，把通讯器接通，里头传来熟悉的暴躁的呼喊：

“放弃吧！不要做无谓的抗争！”

“不，我绝不放弃。”指挥官014号格外冷静，仿佛他不是急吼吼冲去“劫法场”，而只是开着机甲参加了一次春季星空浪漫野餐。

“咔哒。”

表盖再度合上。

012号指挥官的通讯器中留下他最后一道声音：“……谁说文明不能共存，你们最后都会因为毁灭而毁灭。”

“014号？”

“014号！014……”指挥官012号将手上的黑盒往前一摔，与他互相诅咒：“你一定会成为罪人，不，你已经是海洋星的罪人！”

夜望星外的大气层中传来巨大的噪声，却不见流光一束，直奔鲸鱼座外，只有一道红光夺目，随后淹没在漫漫浓烟之中。

机甲和飞行器中争来斗去的两人同时抬头：

“成功了吗？”

“被拦截了？”

两人各自接通线路。

012号把信号切换到夜望军事禁区，屏住呼吸，直到屏幕上跳出红色的警告字体——“应急系统启动！”

“草！”

他欣然地猛捶了一把桌子，在夜望巡逻舰发来征询意见中勾选确认：“对空防御系统全面启动！”

五位指挥官，只要有三位确认，就能开启防御系统最大权限。

信号台亮灯。

指挥官014号目光紧紧锁住应急程序，机械女声重新报告：

“‘陨落’再次发射，倒数：3！”

夜望对空防御系统锁定014号的机甲，开始发射□□，机甲甩尾躲开，正要冲出大气，但012号的飞行器已经咬了上来。

“投降吧，014号！”

014号从容不迫开启拦截，同时向远航号传输讯号：“破解应急程序还要多久？”

“报告长官，智脑的权限已被收回，靠人脑解锁至少还需……30秒。”通讯器传来断断续续的回答，可见防御系统开启后，远航号星舰正遭受围追堵截，夜望巡航舰上尚有两位指挥官，虽不清楚这当中到底发生什么，但依凭军事素养，也会在第一时间做好御敌的准备。

“陨落”自带空间折叠系统，系统一启动，则跃迁外星系，30秒，条件合适都够飞出海洋星，根本来不及。

“2！”

“……来不及。”

在最后那声“1”落下之前，指挥官014号心一横，命令道：“远航号执行长，立刻远离夜望，与我会合！与我会合！”

他松手，将坐标点发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