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倥偬,唯我庸庸。
从五岁那个人打掉自己手里藏了毒的肉包子,十年养育恩,今时了断。
可天地之大,何以为家?
少年坐在柳树上,还穿着先前掌教师兄带的干净衣裳。
明明生了一副金枝玉叶的样子,却像个无家可归的小流浪。
“你…吃吗?”
“嗯?”许是见他太可怜,街边乞儿有些不舍的看着自己手里干巴巴的馒头,递了出去。
在树上看了他许久,才跳下来,摸了摸小乞儿的头,祝识游笑了笑,“我不饿,你吃吧。”
离山后,直径回了灜州,无人阻拦,也无人寻找的祝识游,就这样陪着没名没姓的小乞儿坐了一下午。
看着安安静静的乖小孩,正一瞬不眨眼的盯着自己腰侧的剑。
祝识游解下,递给他。
下意识摇头拒绝,“很贵,我脏。”
祝识游顿了顿,声音微哑,“你不脏。”
可小乞儿还是背着手,乖乖问,“它叫什么名字?”
“扫乾,我的本命剑。”
不再强求,而是往前递了递,方便他看清楚。
盯了良久,语气肯定,“它很好看。”
“嗯哼。”从铸剑到开锋都是亲力亲为的祝识游不可置否的扬了扬眉,露出了点少年意气。
看到了他眼中的羡慕,横剑一扫,落叶漫天。
“让你见识一下。”
十五岁前经历过最大的挫折就是被逐出师门,所以祝识游的道坦然无畏。
这世间的挫折,一剑踏平就是了。
他的道始终如一,勾了勾唇,当下耍了个剑花,准备离开。
“你能给我取个名字吗?”
小心翼翼生怕碰脏了衣服的小孩,第一次伸出了手,怯生生的抬起头,眼神里带了点湿漉漉的光,“可以吗?”
沉吟片刻后,祝识游下定决心,破了修者从不沾染因果的规矩。
“枕午,怎么样?”
“嗯!好听!”
想起对方可能不知道是哪两个字,祝识游掏出剑,朝向地面,走笔龙蛇。
“像这样。”
“我可以跟着你吗!”
像是有些为难,少年别扭片刻,勉为其难的同意了,“好吧。”
不过是袖子上的一点点力,却定住了一个修行十年,同辈中也是惊才绝艳的少年。
浮萍有依,游船靠岸,两个无家可归的小孩结伴同游,四海为家。
“哥哥,我们去哪?”
“说书的说,都城繁华盛景,令人心向往之,去看看?”
“好!”
……
“哥哥,好好吃!”
这夸奖,虽然是第一次下厨的祝识游,非常受用!
“是吗?我尝尝。”
没拦住,三秒过后,空气凝滞,舌头好像被打了一顿,“好咸。”
“下次加油!”
相伴两年,看着面颊被自己养的干干净净的小孩,十七岁的祝识游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苦练厨艺,“好!”
“哥哥,等我再大一点,也可以像你一样当个鼎鼎有名的剑客吗!”
“当然!”
“那我要匡扶正道,劫富济贫!”
前半句听的非常满意,听到最后,有些无奈,“后面那四个字还是暂时不要了。”
“嗯!”
暮色朦胧,带着点湿气的柴崩出零星火花,一大一小依偎着,借温暖的火光,畅想着未来。
可……
“师尊!”看着他剑下奄奄一息的澄时,就一柱香的功夫,让对方乖乖留在原地,自己去找水源的祝识游面色苍白,看着眼前这一幕,不可置信。
教养了自己十余载的师尊,怎么会?
泪,早已铺满了他的脸。
“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了他!”
十五岁的少年不懂为何自己被逐出师门,却依旧听师尊的话,乖乖照做,出门在外,从不暴露来处。
十七岁的祝识游,看着被杀死的同伴,又一次向师尊发出疑问,“为什么?”
不是说,修者,以庇护苍生为道吗?
赴雪仙尊面色从容,将贯穿血肉的剑拔出,擦剑之余,给了他十五岁那天没得到的答案,“你本祸星,本欲渡你,却本性难移,当诛。”
染血的绢帕被随意丢掉,天忽而降下雷雨,沾惹一身泥泞。
“且,屡教不改,与妖为伍,罪加一等。
天道为证,今日,我便清理门户。”剑芒划过,招招狠戾。
闪躲不及,掉落的水壶,宛如飘零浮萍,在暴雨冲蚀下,去尘露新。
“识游,今日教你逐日剑法,待来日学有所成,定要斩尽天下不公。”过往师尊说过的话历历在目,可如今,这逐日剑法,竟然被用到了自己身上。
悔吗?
无悔。
恨吗?
无恨。
微垂的睫羽下寒芒微闪,神色由无措转为坚定,他向来是个适应能力很强的性子。
在没有被赴雪发现的那些日子,也在坚韧不屈的好好长大。
不过是,又一次的抛弃而已。
此刻,电闪雷鸣,风雨雷电都成了少年成长的见证,只见他右手微抬,眼神看向带着杀意而来的人,语气坚定,“那便,出剑。”
灜州界,东辰二年。
向渊林一剑惊六道,被贴上祸星标签的少年孑然孤立,挥出逆天改命的第一剑。
剑锋所指,是带他入道,又欲杀之的师尊。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纵然天生剑骨,可江流入海,无甚痛痒。更何况,徒弟弑师,本就有违法理。
这一剑,终究被轻易化解。
本命剑归乾碎裂,祝识游身如落叶,被赴雪转瞬又迎上的剑芒扫落,其威力,连三人环抱的树都接不住,作为少年的缓冲,随之倒下。
他只觉周身发凉,身体痛到麻木,可心里还是带着迷茫,“为何不容我。”
只因我是祸星,注定惑乱苍生,就要剥夺我生的权利吗?
四肢使不上力气,眼前一片虚无,耳边风雨渐歇,可他知道,面对实力悬殊的猎物,乐得看他们苟延残喘的求生。
“不,我命不该绝!”天道不允。
我既是祸星,那么就应该死在天眷之人剑下,而非自诩之辈。
自然还有希望。
筋骨碎裂,肺腑钝痛,可他却不顾一切的挣扎起身,看向随意被抛在一边的小乞儿,踉跄地走到他身边,用袖子擦干净他的脸。
“我知道,没有无缘无故的相逢。”
吃力的将凉透了的身体抱在怀里,仿佛在汲取力量,“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明码标价的缘分。
你是我的剑,而我,是天眷之人扬名立万的垫脚石,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小乞儿被赴雪一剑穿心,胸前的血肉略显狰狞,经雨水冲刷,只剩下衣服上未干的血渍。
祝识游颤颤巍巍的将手伸进他被剖开的胸口,神情坚毅,紧咬牙关,一鼓作气取出了他的心脏。
赴雪看着眼前这一幕,面露不屑,嘲恶挂在平素清雅绝尘的脸上,分外诡异。
不知为何,他没有干脆利落的杀了游,反而看着他不自量力的苟延残喘。
可也就是这一份不该出现的轻视,给了祝识游反杀的机会。
风雷涌动,月色赋予了黑夜堂堂正正的名义,他站起身,手中心脏化作白光,似有穿云破雾的声势。
他终于接受了遇到拿起了天道给他的真正的本命剑,以顺雷不及掩耳之势,提剑刺向赴雪,反手格挡,兵刃碰撞,擦星带火,可攻防转换,在无声推助下,赴雪成了败弱的一方。
看着连破自己九重剑招的祝识游,满眼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下一秒,剑入心腑,跟小乞儿一样的位置,血液涌出,断了他未尽之言。
只一剑,生死已定。
实力悬殊的对决就这样草率的被一剑扭转,原因目的,他心知肚明。
剑化久雨,润泽这一方被波及的土地,死去的生灵消散于天地,成为反哺世界的养分。
看着小乞儿和师尊的痕迹被一点点抹平,祝识游只觉得心里空旷,茫然的看向手里晶莹剔透的剑,才仿佛有了点实感。
从见到小乞儿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是天道送他的本命剑,而杀了赴雪,就是他祸星的必经之路,他会按部就班的变强,成为天眷之人的垫脚石。
可是,为何要听?
自此,世间少了个惊才绝艳的天骄,多了个蓬头垢面的哑巴乞丐。
祸星入世,却未曾朝既定的道路走去。
除了神以外,寻常寿数都不过百年。可祝识游在六道游荡了许久,依旧如初。
直到五昼魔间的王测算了改天换命的法子,无意中算到了祝识游。
他那被封存的时间,才开始继续走动。
……
“祸星临世,灾祸殃民,就用一个他祭天,换我五昼夜正常的昼夜更替吧。”
正因为黎有思父王沉眠前的嘱托,才有了现在祝识游被绑在这儿的一幕。
想起来所有,祝识游垂着头,原来是这样。
不过,最后死的,显然不是他。
看向对面的黎有思,祝识游找到了点熟悉的感觉。
那个被无辜波及,充当他本命剑临时的剑鞘,命运蹉跎,饱经磨难,还丢了性命的小乞儿。
原来是你啊。
笑了笑,眸眼中尽是苦涩,虽然是一命偿一命。
但还是,“对不起。”
黎有思讶异,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被自己骗了还一副愧疚的样子。
下一秒,阵法运转,泛出白光。
天幕出现了昼夜两种景象,看着逐渐取代了夜晚的太阳,魔族人纷纷抛掉了手里的灯,朝着天空欢呼。
黎有思被这炽热迷了眼,也没关注祝识游始终没抬起的头,和身侧眸色复杂的巫风闲。
下一秒,太阳迫近,炽热的温度,几乎要穿透魔族厚实的皮肉,直入心肺。
一时间,惨叫声此起彼伏。
不甘,迷茫,困惑充斥着快要被燃尽的黎有思的脑海,直直看着那个沉默寡言的人,面露不解。
悲鸣过后,万籁俱寂。
黎有思一众化为灰烬,世界重归虚无。
“好久不见。”
水光划过,被无声拭去的泪,打破了五昼夜的沉默。
“值得吗?”拿回记忆。
祝识游没有说话,看着面前的虚影,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你小时候还挺可爱的。”
“嗯?”巫风闲不解其意。
明知道他只是一个幻想,可祝识游依旧耐心,“百年前为了安慰我,你跟我讲了很多小时候的糗事。”
巫风闲了然,却没打断他。
“你说自己小时候像个猴子一样,面瘦肌黄。
出门的时候,包子店的老板被你吓了一跳,以为猴儿成精了。”
“哈哈哈哈哈哈。”
好久没这般畅快的笑了,两人都有些情难自禁,片刻后,祝识游压下笑意,面色带了点茫然。
“可是千年后,新的天眷之人做了一个很像你的傀儡。”
“帅吗?”
祝识游顿了顿,直起身,看向那个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的人,配合的点了点头。
“是个精雕细琢的小孩子,有你现在的风范。”
“你小子。”
巫风闲与祝识游的交集,要从他的掌教师兄申屠焕说起。
巫风闲是九尹尊者的关门弟子,自小被带在身边,养了一副骄纵的性子,心眼子还多的很。
小时候自诩天命之子,同辈之中无人能敌,却被申屠焕一剑教做人。
结了梁子,又打不过申屠焕,就打上了他刚入门的小师弟的主意,准备策反祝识游,来个里应外合。
却被申屠焕撞了个正着,以为他要以大欺小。
不过不打不相识,也成了能偶尔喝个小酒的关系。
后来巫风闲魔族身份被揭露,刚当上掌教的申屠焕割袍断义,用剑将他打回了五昼夜,才算作罢。
再遇到,就是祝识游被设计到魔族献祭,碰上了还没接受传承记忆的巫风闲。
“百年时间,你也没变啊。”
知道他在转移话题,不忍心自己再回忆那些伤痛,祝识游配合道,“我已经一千多岁了。”
巫风闲很讶异,却装的一副无所谓,云淡风轻,佯装不经意的逗他开心。
“哇!老小孩儿啊。”
收到淡淡一瞥,显而易见的无语。巫风闲噗嗤一笑,“你这表情跟申屠那家伙简直一模一样哈哈哈哈哈!”
顿了顿,不经意问,“我死后,他怎么样了?”
空气凝滞,在忐忑焦灼的胡思乱想中,他得到了回答,“寿终正寝。”
在巫风闲释然的表情里,这一方世界重归孤寂,又只留他一人。
祝识游眸色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淡淡一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