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一次踩过水坑，听到鞋子和烂泥纠缠所发出的的黏稠声音。诺亚公司的人已经赶了过来，她甩掉了几个，但更多的还缀在后面，四面八方传来冰冷的机械通话声。
这是一场持久战。那些人并不着急抓住她，他们配合得相当默契，一边通过追击让她削减体力，一边逐渐缩小了包围圈，训练有素。
对索兰来说，这无疑是最糟糕的情况。手脚麻木、喘不过气，为了预防突然袭击，她必须时刻绷紧神经，集中注意力。连续的消耗让她感觉到了疲惫，比之更甚的是压力，她的心脏在往下坠，坠往更深处的小巷。
索兰看向自己的右手，手背布满细小的划痕，掌心的伤口还在流血，频繁搬开障碍物就得付出这些代价。其他地方或许也有，但她不太能感觉出来。
没什么好怕的。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视野中出现两个人，那些人都是两人一组行动。他们一前一后，在狭窄的巷间走动，宽大的身形把唯一的出口挡的死死的。
“没什么好怕的……只要代表思想的脑袋不被破坏……”她低声重复起弗洛拉曾经说过的话。
电流在体内躁动起来，索兰知道自己该怎样做。
她躲藏在凹处，听着前方的动静。那两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找准时机，冲了出来。一个快速的上跳——情急之下的尝试，她很少这样做过。腾空感并不陌生，但痛觉也随之而来，她的膝盖顶上了前面那人的鼻子，还有坚硬的眼镜。
可能擦破了皮，她没空细想。和之前面对铁皮脑袋时一样，她的眼睛好像又出了些问题。时间变得缓慢起来，在前面的人倒下的途中，她挥拳够到了另外那人的面部，电流窜出来，让他也丧失了行动能力。
有点磕绊，但索兰还是平稳落了地。托艾西的福，她的平衡能力也进步了不少。
那些人的衣服是防电的，只有击中面部才有效果，这是在先前的尝试中得出的结论。有些惊险的尝试，好在她又一次成功了。
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跑，风声刺得耳朵有点痛。什么也没注意，什么也没想，她就这样绕过了很多人，躲过了数枚子弹，幸运地像是上天在眷顾她。
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她停下来，扶着膝盖剧烈喘气。骨头像是运转过后的炽热钢铁，在短暂的休息时刻发散出热量，留下疲乏的余渣。
周围变得安静起来，也许是因为突破了包围圈。索兰四处看了看，陌生的地方，她从没来过这，也不知道往哪走才是正解。灯光消失，黑暗沉沉压在心头。
心情依旧沉重。索兰靠在墙上，休息了一会儿。脏污给她的衣服上了色，眼睛疼痛，头晕起来，她又伸出手，这次什么也没看见。
她抬起头向上看。上空也是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夜空就像是她自己，没有容身之所，也没有什么人真正在乎她，说不定就连自己也是一样。
她想起收容营，那是个人相当多的地方，她只需要待在那里，除了发呆，什么也不用干。那确实令人放松。
直到现在，她依旧不太喜欢过多的思考，好奇心也并不强烈，但一切都在改变——她已经得知了景色的美妙，在分城、在荒地、在街道、在塔上，她还想看到更多。即便是虚假的自由，就这样结束，她不太甘心。
即使是一个人，索兰想着，即使是一个人，她也能继续走下去。她希望如此。
然而，无可否认的，继续向前迈出步子的时候，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支撑着她的是回忆里的石头，它现在不在自己的口袋中。
拐角处突然现出一点亮光。索兰被惊了一下，立刻收回思绪，警惕起来。亮光没有移动，不像是手电筒之类的便携式照明设备，但也不是路灯。她的心脏砰砰直跳。
当然可能是诺亚公司的人在那，但那点亮光还是吸引了她。潜意识里，她觉得那里有重要的东西存在。
这份吸引力甚至要超过那块奇怪的小石头，它很快便压倒了索兰的犹豫，让她不由得迈开步子，朝灯光所在的地方走去。
一步，又是一步。心脏依然在胸腔震动，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这样的表现就像是艾西形容的‘即将发现宝藏时的样子’。在小巷里行走这么久，她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有两部分在撕扯她的大脑，一部分是预防损伤的理性，一部分是向着光线的感性。接近拐角时，她被迫停了下来，只是几秒，短暂的停顿后，她越了过去。
耀眼的金色。这是直观映在视网膜上的颜色，在这样的地方，那份金色比太阳还要耀眼。
亮光暗淡，却毫不影响坐在杂物堆上的人的美丽。微微有些卷的金色头发、白色衣服，眼睛闭着，安静得像是还未开放的花。她的年龄比自己要大上一些，脸上没有表情。
见到她的一瞬间，索兰便想起了广告图像内的女人，她仍为之触动，为那份美丽、为那份生机。而这次，在现实里，她见到了这样的人。
内心的感受是如此不真实，她甚至觉得，就在这短短的几米内，两人之间还隔着一层足以分隔世界的屏幕。
仰望的视线内，女人缓缓睁开了眼睛。索兰看到了绿色，陌生又深邃，像是曾经存在过的绵延森林——这点她形容不出来。索兰只觉得，那是比橱窗里的彩灯、比高楼上的广告图像、比墙上的涂鸦，还要鲜明夺目的颜色。
美丽得就像她实际上并不存在。
那双眼睛看了过来，就像自己所做的那样，她也看向了索兰的眼睛。紧接着，嘴角的弧度轻轻弯起，表情变得生动起来，在索兰眼中，她露出了笑容——如同图像中盛放的鲜花，那确实是能迷倒千百人的笑容。
“亲爱的。”她开了口，声音就像蜂蜜，而吐出的语句是裹在蜂蜜表面的糖霜。她向索兰招了招手，眼神亲切地要将人溺在其中。
“亲爱的，请再凑近一些，仔细听我说话……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索兰僵在原地。可能是幻觉，她想着，或者又是个图像之类的东西，陷阱也有可能，但诺亚公司怎么会知道自己想看什么？
她不太敢上前，就连呼吸也放得很轻。直到女人痛呼一声，眉头微皱，索兰才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她发现她受了伤，在腿上，这就是她求助的原因。
“我走不了路……”女人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眼神温柔，像下午才能饮用的茶水。
“亲爱的，再过来些，我没有恶意。”她摊开手，“看，没有武器。可怜的小羊羔，能看出来，我们处境相同。我正在被人追捕，电流信号也被他们切断了。”
索兰已经走了过来，她顺势轻轻牵起她的右手。
“爱尔伯塔，”她说着自己的名字，“你可以用‘爱尔’这个昵称呼唤我，”和艾西不一样，她的体温有些低，但索兰却觉得自己的皮肤烧了起来，“请将我带到通讯器能够使用的地方，那样我才能够联络同伴。就在不远处，但谁都知道过程会有多危险。作为帮忙的谢礼，我发誓尽全力实现你的一个愿望。”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找我帮忙？
“缘分让我们相遇在这里，”她盯着索兰的眼睛，话语颇有深意，“而且，透过媒介，我能看见你的灵魂。”
这是什么理由？
索兰松懈下来。她确实感到疲惫了，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灵。继续怀疑下去又有什么用呢？她想。在孤独的迫使下，她宁愿相信直觉。就当是幻觉吧，起码她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好吧。”索兰说，“我来帮你。”
这回答可真是有余裕，明明自己都已经自身难保了。不知为何，对着爱尔伯塔的眼睛，她说不出拒绝的话。
把这人背到背上前，索兰犹豫了好一会儿。衣服上满是灰尘和污渍，她怕这会弄脏爱尔伯塔的白色外衣。她不愿，更不想，让自己的幻觉沾上污点。
“太感谢了。”爱尔伯塔趴在她的耳边细语。增加的重量对索兰来说并不吃力。她很瘦，夸张来说，背起她就像拿起一根浮在水面的羽毛。如此特殊的存在，索兰想，仿佛立刻就会随风飘散一样。
“那么，能告诉我你的愿望吗？”
索兰暂时没有回答。
她听到了一点动静，这预示着新一轮追逐的来临。她深呼吸，向上托了托爱尔伯塔，让她不至于被甩下去。
“如果我们都能逃出去的话，就请给我一颗糖果吧。”
她说。
“……糖果，我记住了，”爱尔伯塔揽住她的脖子，语气温柔的回应，“我记住了。事情结束后，你会得到它的，亲爱的。”
谈话就这样告一段落，索兰还是平静不下来。诺亚公司的人出现在前面，见到他们的那一刻，有种不受控制的冲动在她内心升起，索兰不知道那是什么。
随后，这股冲动冲上了她的大脑。混杂在一起的恍惚和恐惧被冲散，以至于她的举动变得陌生起来。
索兰从未如此频繁地使用过能力。她看着电光在空气中扩散又凝聚，随着自己的意志爆发出可怕的威力；看着自己的掌骨在敌人脸上留下伤口；看着子弹从夺来的枪中射出，命中地面或墙壁。
她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潜力。她的意识似乎分离了出来，在上空看着那个人——看着她自己行动。
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好在，她还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爱尔伯塔还在自己背上，索兰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这是一种安慰，起码她不是独立一人。
漫长的，漫长的——索兰恍惚起来，她没法再集中精力了。滥用能力几乎让她的身体变成了一具空壳，但冲动把她撑了起来，除了奔跑，她再做不出其他动作。
再次突破包围圈后，索兰来到了她指定的地方。她没了一点力气，但因为没有能够坐下来休息的地方，也因为不想再次弄脏背后之人的衣服，她就站在那里，俯下身子剧烈喘气。
汗水打湿了她的额发和衣服，四肢酸软，她难受到无法站直身体。接着，胃酸上涌，索兰痉挛了下，身体自动作出了呕吐的动作，但什么都没吐出来。
冲动消失，她觉得自己成为了某种最空虚的存在。
“你在害怕，对吗？”
爱尔伯塔摸了摸索兰的侧脸，以一种温和的方式确认了她的恐惧。
“好孩子，亲爱的，别怕，你做的很好，不是吗？你成功把我带到了这里，这可算得上是救命之恩了……我理解你的恐惧，也明白你的想法。今晚对大部分人来说都是不眠之夜，具体的事情我不清楚，但你一定经历了很多，多到让人痛苦。啊，别哭，别哭，我就在这里。”
她轻轻拭去对方眼角的水滴，索兰这才意识到自己落了泪。
“把我放下来吧，我的同伴很快就会过来。在这之前，让我先抱抱你，给你一点安慰——来吧，我就在这里。”
在她的怀抱中哭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索兰没有发出声音，她连哭泣都不算擅长。
一切都是虚无的，唯一确定的是，索兰确实需要安慰。她迫切需要能够填补内心的东西，比如石头，比如糖果。怀抱同样有效，但她得到的实在太少。
“我不明白……”
她含糊不清地说出话语。什么都不明白，也不清楚，该用什么情绪来说出这句话？就连这点她也不知道。
“我不明白……”她的语气轻了些。
“我明白。我明白你的想法。感到痛苦是正常的，但是没关系。”爱尔伯塔抚摸着她的头发，“亲爱的，你还太小、太年轻，而这个世界又太大了。人们总是无法避免遇到这些时刻。再长大点，你就能游刃有余地面对它们；而在那之前，就先尝试着回抱住我吧。我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