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这一梦就是七年。梦中的画面断断续续，越来越模糊，我渐渐忘了，曾经的我是什么样子。突然有这么一天，我从梦中醒来，却发现自己和梦中人一样，一无所有，无亲无故，独我一人。长夜漫漫，我总在想，因果报应是否真的存在，但再当黎明即起，我才发现我想要的答案也没有那么重要。我走上街市融入市井，七年，我总要开启新的生活，不是吗？

“上元将至，大梁地界上……”

“哎哎哎，我都没听到，重新讲，重新讲！！”慌忙跑来的赤脚壮汉，踉踉跄跄，招呼着不远处的街摊，街摊上正在讲述着七年前的江湖旧事，引得无数人为此停下了脚步，驻足倾听。等那位姗姗来迟的大汉赶来，街摊才继续道。

“那么故事就从这里讲起。”

上元将至，大梁地界上，嘈杂的客栈中。店小二嗅到一丝清香，忙转过身，只见一位惊鸿一般的女子，她手里提着一把浮雕雪梅的长剑，正站在自己眼前。

“客官，要点啥？”眼前这位女子定是身价不菲，于是他哈起腰招呼道。

“来壶你们这儿最好喝的酒！不对，要两壶！”女子声音嘹亮，爽朗，宛如春日暖阳。

“好嘞！客官，这就给您上酒！”店小二做事也是不拖沓，立即上了两壶店铺上好的清酒。

那女子身着白绸缎罗裙，腰间系有素玉银器，她梳着高高的发髻，昂着头，走起路来风一吹，轻盈的发丝游风而行，傲气侧漏，她眉目清秀，面色白里透红，唇如娇棠，最好看的便是那一双眼睛，如同雪梅般傲气，目光所及皆如云烟，但又是那般光彩夺目，她就静静地端坐在桌前，只是光瞧着背影就已经让人觉得气度不凡，仙气凛然。她一边饮着手中的清酒，一边阅读着手中的书信。

这封书信可是远道而来，是从京城的林家送出的。

信上只是写了短短几行。

上元将至

爹娘已备好酒菜

望令女早日归家

贺岁新年

她的眉眼间一闪一烁，扫过信后的落款，上面居然写的是：

林丞相林今诚

林丞相林今诚？

林……丞相？？

女子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再次反复地确认着上面的一笔一画，她并没有看错，白纸黑字上写的就是林丞相林今诚，而这林今诚就是自己爹。

“我爹升官了？！”她嘴里悄悄地一遍一遍嘟囔着。

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才知道！爹也不告诉我！女子心里又是惊喜又是气愤，自己居然没有第一时间知道这个消息。按照规矩她应当回去一趟，但此女子从不为规矩做事，她只是想着自己已经一年没见过家人了，心里甚是想念，正好冲着此番来信，回京城。

于是她一口闷尽了碗中酒，拎起长剑。

“小二，结账！”

今日就启程，一定要尽快赶回京城恭贺我的老父亲加官进禄！

此女子名唤林婉如，出生于小满之时，故乳名阿满。她生于京城林家，父亲林今诚为一朝武将，因为一身精湛的武学和作战技巧得皇上赏识，在朝堂之上颇为得志。如今被封为丞相，更能看出皇帝对他的喜爱甚是超于旁人。

林今诚算得上少年得志，少有所成，事业爱情双丰收，在他十八岁那年，便迎娶了当时的名门望族的江南吴家的嫡长女，吴蓉蓉。与她诞下一女，名为婉如。

吴蓉蓉也就是林婉如的母亲，出自名门世家，自幼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算得上当年江南第一才女。可她却不是什么“老实”的闺中女子，她自幼对骑射感兴趣，年少时便骑马打猎，甚至能力远超平常公子人家。她还对收藏弓箭一类的器械情有独钟，平常家女子闺房中都是些金银首饰或是笔墨纸砚，可她的房间里全是些神兵利器。也就是这样的特殊癖好，和她古灵精怪的性格，吸引了当时在江南游历的林今诚。二人机缘巧合之下，互生情愫，后来林今诚决定入朝为官，吴蓉蓉愿意继续追随林今诚，两人才正式结为夫妇。直到今日二人依旧恩爱有佳，林今诚没有纳一妾一室，生生世世只愿与吴蓉蓉共白首。

林婉如作为吴蓉蓉和林今诚唯一的儿女，对她那是百般疼爱，放手心里怕化了，发嘴里怕咽了。他们没有其他愿望，只希望林婉如天天开心平平安安地活一世。可外人却不这么认为，林婉如自小无拘无束，在他人眼里便就是天大的罪过一般，很多人都认为，夫妇二人对林婉如娇生惯养，以后儿女成不了大器，他们不明白夫妻二人为何要做出违背礼乐的事情，于是街坊四邻一个劲儿地劝说林今诚和吴蓉蓉教林婉如学礼仪，懂女戒女训，或者是趁早寻个好人家嫁了算了，可夫妇二人非但不理会，还亲自造访了几处多嘴多舌的人家，这下让他们再也不好意思再开口了。

吴蓉蓉对这些话自然是非常熟悉，她以前都是听过的，就是因为这些话，江南的人家都不敢娶她，甚至避而惶之，一身才气却迎来的不是赏赞，而是更多人对才华的窥视，嫉妒。自己就是因为这些话放弃了自己的喜好，那时她就希望，能有一人能够理解她，支持她，所以，如今她要弥补她曾缺失的那一份“爱”。

吴蓉蓉不教林婉如那些枯燥的女教女训，她最是讨厌这些东西，与其教自己女儿这些还不如教自己女儿识字读书。林婉如从小脑子就灵光，四岁开始读书，五岁便能对四书五经倒背如流，成功地让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老话变成了狗屁。

但这种自由的日子很快就成了泡影。

记得林婉如六岁的那个夏天，家中有访客。是刘家人来访。刘家也是武将世家，刘将军在朝堂上仪仗的是林今诚，二人关系匪浅。刘家家中三儿两女，其中与林婉如差不多大的是三子刘匡龄，年长林婉如三岁和小女刘妙，与林婉如一般大。

三人年龄相仿，饭后便一同在林家府中的后院花丛中游玩。

玩着玩着那刘家三公子满头大汗，指了指林婉如身旁的丫鬟，命令道：

“本少爷累了！”

“你！”

“来背我！”

侍女是林婉如的贴身丫鬟，名叫雅琴，那个时候也不过十五岁。雅琴长得水灵漂亮，光是登门拜访的小公子林家就不知道轰出去多少个。

雅琴惊慌失措，扯着林婉如的衣角，扭头看向林婉如。

“没听见吗！”

那刘家三公子蛮横地接着喊道。

这可把雅琴吓坏了，就想走上前去背起他，毕竟他也是少爷，做丫鬟的总不能跟少爷对着干。谁知她刚迈开脚步，就被一旁的林婉如拦住了。她那小小的胳膊横挡在雅琴的身前，道：“你是我林府的人，凭什么听其他人的命令！”

这把刘匡龄气得直跺脚，指着林婉如的鼻子“你你你”的叫道，但半天都说不出个什么。

“阿妙，你兄长平时在刘府的时候也就这样吗？”林婉如问刘妙。

“哥哥平常不这样的。”刘妙急忙摆着小手，连忙解释道。

“哦，原来公子平常不这样啊，在自己家都不这样，到我们家就使唤我们家的人，是吧？”林婉如向他翻了个白眼。

见林婉如如此强势，刘匡龄才好声好气地道：“妹妹误会，我就是累了，她就是个侍女，不就是伺候我们的吗？干嘛这么护着。这大热天的，我要有个好歹，你担得起吗！你们林家还有没有待客之道了！”

“待客之道也是依着我们林家的规矩，我们林家的丫鬟从来不当轿，公子若是有什么疾病非要人背着才能舒坦，还望赶紧去跟刘将军说清楚为好！”林婉如掐着腰，倾着身子吼道，刘匡龄也不甘示弱，眉毛都气歪了，指着林婉如的鼻子就是一顿骂。

若不拦着两个小人儿只怕要吵起来了，一旁的雅琴，伏着身子，轻声道：“小姐，要不我就背吧……”

“背个屁，他也配背你？”可林婉如还不懂林家外的高低贵贱之分，当丫鬟的是不敢跟少爷较真的。

“她自己都说让了，妹妹还要拦着？”刘匡龄气焰嚣张地说道，此话一出，雅琴再没有底气再站在林婉如身侧，她慢慢地走到刘匡龄旁蹲下身，任凭刘匡龄爬上自己的后背，林婉如只能眼睁睁看着，曾经她也听说过府外的世界高低贵贱，如今真是亲眼所见，她明白若是现在继续阻拦，最后还是雅琴受罚。她握紧拳头，只怪自己还是太弱，没办法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刘匡龄对自己挤眉弄眼，得意至极，自己心里的怒火要烧到嗓子眼儿了。

他真是蹬鼻子上脸！

一旁的刘妙不敢说些什么，只能悄悄地躲在林婉如的耳旁，“阿满，以后还是不要跟哥哥吵了，在刘府就算是大哥也要避让他三分的……”

“阿妙，你也说了，是在刘府。”

“对事，也是理占大，无论他是谁。”

……

烈日炎炎下，刘匡龄就这样趴在雅琴身上逛林家花园，说什么也不从她背上下来。林婉如和刘妙就跟在雅琴和刘匡龄的身后，紧紧地跟着，林婉如是一刻也不放心，怕他在对雅琴做些什么，她盯着他的屁股，恨不得一脚踹上去，用横木打烂，但这一切她就只能想想，没有任何理由把他揍一顿就只是给雅琴添麻烦，所以她只能忍着。

但她的隐忍竟让刘匡龄觉得林婉如与其他人一样。

“哥，雅琴姐姐也累了，你该下来自己走会儿了！”刘妙也看不下去了，冲着刘匡龄大喊道。

“我还没玩够呢？”刘匡龄漫不经心地应和道。他说话间却没有注意到此时此刻雅琴已满身大汉，嘴唇发白，面色难看。下一秒，雅琴便昏倒在地，也把身上的刘匡龄摔了下来。

“救人！救人呐！”刘妙被雅琴倒地吓到失语，但嘴里还拼命地喊道“救人”，听见命令的侍卫急忙把雅琴抬了起来，

“赶紧找我爹娘！叫医官！”林婉如咬牙切齿地喊道，“阿妙，麻烦你先照顾着雅琴，我马上就到。”听见刘妙答应，林婉如才放下心来。刘妙与一众人后，她转头便冲向一旁的刘匡龄，他正坐在旁边的石阶上歇脚浑然不知此刻危险正在降临，林婉如把他扑倒在地，拎起他的衣角就是一顿胖揍，“刚刚就想打你了！老天有眼，给我机会！”“敢欺负雅琴！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直到刘匡龄鼻青脸肿，跪地求饶，林婉如才停手。

刘匡龄捂着自己的脸，哭着道：“林婉如，你等着！！我要找我爹！”“呵，你找啊！雅琴要是有什么好歹，刘匡龄，你等着的！”林婉如指着刘匡龄的鼻子骂道，说完，刘匡龄便径直跑向正堂。

跑到正堂的时候，林今诚才刚刚坐在椅子上，他刚请完医官，给雅琴看病，这时候已经把雅琴送回她自己的房中了。吴蓉蓉看见一位面如猪头般的小孩子，出现在门口。她打量了许久才看出来是刘匡龄，认出来后她便连忙起身，招呼道：

“哎呦！匡龄，是你吗？”

“怎么成这样了？”

刘匡龄一下子放声大哭，葡萄般大的泪珠从眼角流出，好似受尽了天大的委屈。这时林婉如从门外走来，跟个没事人一样，“爹，娘，雅琴没事吧？”

见林今诚微微地点了点头，林婉如松了口气，“那我去瞧瞧她。”

“就是她！就是她！把我打成这样的！”刘匡龄哭诉地爬到自己父亲脚下，他的脸已然肿得晶莹剔透，红肿的眼睛已经难以睁开，林婉如看着他的模样，“切”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了。

走进雅琴的闺房，林婉如趴在雅琴的床前，望向雅琴那通红还未褪去的脸蛋，心里很是不舒服，若是刚刚刘匡龄一说出那要求，就揍他一顿，雅琴也不用受这种委屈了。她握紧了雅琴的手，蹲在地上，这么多年，我早已把你视作姐妹，从来没有把你当做过下贱的女婢，主仆有别，这是哪个王八蛋定的规矩？

雅琴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是林婉如，她正托着小脸蛋望着窗外的月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皎洁如玉的月光似流沙般倾泻而下，把林婉如整个人映衬地似下凡的仙女，在夜色中闪闪发光，像她这般年纪的小孩都会想些什么呢？

“你醒啦。”发觉雅琴醒过来，林婉如立即爬在了雅琴身边，托着脸蛋，瞧向她，亮闪闪的眼睛就这么望着雅琴，让她不自觉地又些害羞。

“小姐，怎么还不回去睡觉？”

“我不困！”

雅琴的脸上随之露出了暖阳般的微笑，此刻的林婉如就似一束阳光般出现在自己眼前。

“小姐，有人跟你说过你眼睛里有星星吗？”雅琴盯着林婉如的那一双眼睛慢慢地吐露着，林婉如摇摇头。

“可我看见了，有好多星星在你眼睛里！闪闪发光！小姐，您当真是特别！”雅琴又些惊奇地说道。

林婉如笑了笑，“我此刻正在看着你，眼里的星星也只会是你！雅琴，你就是我的星星。”

“小姐……”雅琴语气呜咽，说着说着珍珠大小的眼泪从眼角流下。

“你别哭啊。”林婉如伸手抹去雅琴脸上的点点泪珠，“今日我对不住你，没保护好你，不过，今日之后，我定不会让真心待我之人受半点委屈。”

“你放心，今日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小姐这是哪里话？”雅琴抽噎着，诧异地望着林婉如。那是雅琴今生见过最坚定的眼睛，只是望一眼心中便觉得心安。她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相信一个六岁女童能保护自己这样的话。但这话如果放在别人身上雅琴自然不会相信，可这话是从林婉如嘴里说出来的，突然就觉得合理了。

“小姐，你对我，真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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