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恹恹的趴在床沿上，脸贴着浅蓝色的床单，手指一点点抠着他眼前的一个小太阳印花。

身后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接着是走进来的脚步声。

来人轻轻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在整理自己的情绪，然后开口道：

“怎么没在睡？”

说着就走到了太宰治身后，接着像炸了毛一样叫了起来：

“你干什么呢？！”

然后太宰治的爪子就被薅了起来。

太宰治脸颊贴在床单上，用他那双鸢色猫眼无精打采地看着中原中也，看起来好无辜的样子，然而这不能改变床单已经被他抠了一个洞的事实。

“你手上是长牙了么？”中原中也抓着他的手额头青筋直跳。

太宰治缓缓地眨了眨眼睛，然后直起身，用另一只手指了指床单上另一个还没被他抠下来的太阳印花，语气嫌弃道：

“中也，幼稚。”

“那你就不要睡啊！！”中原中也一把扔下他的手，脸色涨红道。

还没等中原中也进一步发火，太宰治立刻一脸痛苦地用手虚扶着胸口：

“啊~我的伤口好痛~”

中原中也吓了一跳，赶忙把他扶到床上去，嘴上还慌张地抱怨着：

“伤口痛你还趴在床边！”

等中原中也把他扶到床上后，太宰治立刻就不喊痛了，中原中也还没反应过来，还慌慌张张地想要扒他的衣服：

“你别乱动！让我看看伤口裂开没有——”

太宰治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制止了他，太宰治在白色的枕头上歪了歪头，对着中原中也无辜道：

“这可不是我自己要上来的，这可是中也你让我上来的哦~”

中原中也呆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太宰治耍了，他先是额头青筋直跳，继而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渐渐变得无奈，中原中也没好气道：

“你怎么有脸嫌弃我的床单幼稚的，你也没比这床单成熟到哪里去。”

说着他为太宰治盖好了被子：

“行了，赶紧睡吧，也不早了，别再闹腾了。”

窗外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中原中也关上了灯，就在他想要上床睡觉的时候，中原中也刚在床沿上坐下，突然有只手猫爪似的在他背后推了一把。

“？”

见中原中也没有被推动，那只手迅速又在中原中也背后推了一把。

“干嘛？”中原中也“嗖”的一下回过头，瞪着太宰治，“你又怎么了？”

“下去。”黑暗中的太宰治嘟囔道。

“我要睡觉，我下去干嘛？”

“你去打地铺。”太宰治回道。

中原中也看着太宰治顿时瞪大了眼睛，他嘭嘭嘭地拍着床，生气道：

“这可是我的床！你让我去打地铺？”

“男男授受不亲。”黑暗里传来太宰治小声的嘟哝声，说着他还拉了拉被子，作为他不想跟男人同床共枕的佐证。

“我不喜欢男人！”中原中也咬牙切齿道，“我就算喜欢男人也不会喜欢你这样的臭小鬼的！”

“巧了，我也不喜欢男人，我就算喜欢男人也不会喜欢你这样自大的小鬼的。”太宰治不甘示弱道。

中原中也瞪着太宰治道：

“能别胡闹了吗？我现在真的很想睡觉。”

室内一片黑暗，只有些许银色的月光透过窗户照亮了屋里，中原中也看着太宰治，那双蓝色的眼睛此刻正像蓝色的宝石那样闪烁着细碎而美丽的光，但不知为何，这双眼睛的主人现在的心情实在是不算好。

太宰治看了中原中也一会儿，也不说行或不行，他默默地翻了个身，模糊的黑暗中太宰治裹着被子背对着他蜷缩成一个小包。

黑暗中两人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睡吧。”最终还是中原中也先软下了声音，他伸手提太宰治掖了掖背后的被角，看着太宰治那毛茸茸的后脑勺，“别使劲弯着背，胸口的伤口裂开了怎么办？”

说完中原中也就起身离开了床沿，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中原中也在打地铺的发出的声音，而太宰治背对着他只是更用力地抓紧了手中的被角。

“……晚安。”不久后黑暗中传来中原中也带着困意的含混声音，太宰治没有回答，他只是睁着眼睛一直看着眼前的黑暗，听着中原中也渐渐变得平缓的呼吸声，一直静静睁着眼睛，似乎要注视着眼前的黑暗直到天明……

半夜，「羊」成员的墓园内。

明月高悬，银色的月光笼罩着墓园内灰色的碑林，一个橘发少年正半跪在中央一块崭新的墓碑前。

有轻缓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墓园里响起，披着黑色大衣的太宰治沿着杂草丛生的小道走来，然后站在了中原中也身边。

“怎么没在睡？”中原中也问道。

太宰治看着中原中也半跪在地上紧紧绷着的瘦削脊背，中原中也似乎想努力表现得镇静一些，然而不停颤抖的脊背暴露了他的心情。

“……伤口痛，睡不着。”太宰治轻声道。

他蹲下身，和中原中也一起半跪在墓碑前，鸢色的眼睛静静地看了会儿墓碑上那个陌生的名字，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碎布放在了墓碑前。

月光下，一朵小小的太阳印花随着夜风颤抖着，中原中也看到那印花却忍不住噗嗤一笑。

“我说你抠我的床单做什么？”说着他有些无奈，“你这家伙，还是那么拐弯抹角。”

太宰治抱着膝盖坐到了地上，他的脸埋在膝头，黑色的大衣就那么拖在地上。

“怎么了？”中原中也问道。

然而太宰治没有回答，夜风拨弄着他脑后微微蜷曲的黑色碎发，太宰治却只是沉默。

中原中也也不由得想起了今晚睡前发生的事，那时自己和太宰治拌着拌着嘴也是这样，不知怎么的就陷入了沉默的对峙。

中原中也觉得自己喉咙一阵发堵，他张了张嘴，不知怎么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随着太宰治一起陷入了沉默。

而在这长久的沉默中，中原中也越发难以自控地开始胡思乱想，各种过去的回忆在他脑海中穿梭有如刀割。

有年幼的白濑朝着刚到这个世界惶然无措的自己伸出手的场景，众人一边抱怨一边照顾懵懂的自己的场景，大家笑着推举自己为首领的场景，自己和白濑争吵白濑心虚的场景，瘦小的少年临死前忏悔的场景——

最后则是自己杀死少女的场景，同伴们冷漠无视自己的场景和白濑愤怒地指责自己为王失格的绝望。

“……对不起。”

太宰治突然开了口，中原中也被太宰治的声音中断了思绪，他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呼吸凌乱到近乎要哽咽出声了。

“对不起。”太宰治埋在膝头，低低的声音嗡嗡地响着，“对不起，中也，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必道歉。”中原中也目光没有焦距地看着眼前的墓碑，声音干涩道。

“对不起。”

“就算没有你大家也迟早会用其他理由来反对我的，”中原中也闭了闭眼睛，“是我作为一个首领来说太过不合格了。”

“对不起，”太宰治还是重复着自己的道歉，他抓紧了自己的裤腿，嗡嗡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绝望，“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也没有想到那天中原中也会来，而他以往遇到的其他人，森鸥外捡回了他是为了利用他，偶然遇到的青年跟着他是为了搜刮他的尸体，以往遇到的人都是如此。

没人会想着来拯救他，也没人认为他也是想要得到拯救的，大家只会漫不经心地笑着跟其他人说，“这是个整天想着自杀的怪人嘞”，“不用管他，反正他也死不了”……

说着之类的话便走远了，明明这个世界上有着如此多的人类却没有一个人能听到他的声音，就好像自己孤身一人处在漫漫长夜中无人诉说。

寂静，只有永无止境的寂静，自己在这片无人的荒原上不管怎样哭泣着奔跑，撕裂喉咙般悲伤地呐喊都不会有人听到自己的声音。

太宰治本以为从前如此，以后也必会如此，所以在中原中也把自己带回「羊」后他也没有停止过自杀，他从来没有相信过中原中也，尤其是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的情况下。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那天中原中也他来了。

虽然他隐约意识到中原中也为了来救他付出了些什么代价，但见到中原中也的窃喜让他下意识不想思考这些，可等他听到白濑对中原中也的指责时才意识到中原中也付出了些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太宰治埋着头不停地道着歉，他心中好像有道逐渐扩大的黑色裂缝，就好像他那不能停止的绝望。

虽然事情看起来好像是「羊」蛮不讲理地逼迫中原中也做出选择，才让情况发展到了如此地步，那难道太宰治就没有逼迫中原中也做出选择吗？

他只是没有说出来。

……为了心底那点想要被回应的希冀，他最后都做了些什么啊？！

满溢出的痛苦让太宰治情不自禁地想要抓挠自己，他呼吸急促地抬起头，下意识地伸手朝着胸口抓去。

在胸口的绷带下满是狰狞的鞭痕纵横交错，这一下抓下去一定会很疼，也会很快意，然而一只手却突然伸过来捉住了他的手腕。

“你又想伤害自己。”中原中也捉着他的手腕，脸上悲伤中带着无奈，“太宰治，你就是个笨蛋。”

“……放手。”太宰治声音沙哑道。

中原中也闻言放开了手，却一把将他毛茸茸的脑袋抱在了怀里。

“放手！！！”太宰治一下子炸了。

中原中也这次却没有再放手，他动作粗鲁地在太宰治后脑勺上撸了撸，声音却很温柔：

“笨蛋，不用道歉的，没有怪过你，从来没有怪过你。”

“……你放手！！”太宰治声音带着哭腔在中原中也怀里挣扎着。

中原中也牢牢地按着他的脑袋，手上一下下地轻柔地顺着他头发：

“不是你的错，太宰，不要把别人的错揽在自己身上。”

“放手，我再说一遍，我可要生气了。”太宰治哑着嗓子说道。

“不放手，就是不放手，你有本事自己出来。”中原中也又撸了几把他的后脑勺，唇角翘起，有些得意。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太宰治声音沙哑地发出了几声冷笑，接着两只手突然就朝他腋窝的痒痒肉挠去，中原中也没有防备之下按着太宰治的手就是一松，紧接着——

“呃！”中原中也发出了一声闷闷的痛呼，而刚才还被他按着的太宰治脑袋正埋在他脖颈处，牙齿狠狠咬在他颈侧，顿时有暗红的血就渗了出来。

太宰治本来是恼羞成怒了想给中原中也点颜色瞧瞧的，但不知怎么的，当中原中也那声闷哼在他耳边响起时，太宰治心中突然一慌，接着就松开了口，像只猫儿一样灵敏地朝着远处逃去。

“太宰治！你这个混蛋！！”

身后是中原中也气急败坏的声音，太宰治头也不回地回敬道：

“白痴蛞蝓！”

“混蛋！等我追上你你就死定了！”中原中也在他身后大吼道。

“白痴蛞蝓！白痴蛞蝓！白痴蛞蝓！”太宰治非但没有住嘴还变本加厉，一眨眼就消失在了月光下。

而中原中也并没有真的追上去，他回头看着萧瑟的墓园，目光有些茫然。

是的，最近发生的这一切他不怪太宰治，也不怪「羊」。

那又该怪谁呢？

——最终他只能怪自己。

而太宰治不知何时又绕了回来，他躲在附近一棵漆黑的松树后，看着茫然而痛苦的中原中也，心里也充满了无法排遣的痛苦。

他知道中原中也为什么如此和自己打闹，中原中也不想自己难过。

而太宰治也顺着中原中也打闹，因为他不想中原中也担心自己。

然而两个彼此担心的人却无法向对方坦白这份关心，最终他们只能在这寂寥的月光下痛苦着，相隔遥遥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