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残破的身躯挂在窗框上，躺在门槛边，嘴边是污秽的一团呕吐物两眼翻白，死状惨烈。

像是被生生从屋中拖拽出来的一般，身下因为摩擦在粗粝的地面上，蹭上了带有尸体碎屑的道道痕迹。

突然，这些人好似活了过来，拼命地爬着、跑着往自己家中逃去，却又猛地被无形的力量拽回，她们拼命挣扎，手脚扑腾，在自己的家门口胡言乱语。

“吃饱了吗，孩子，吃饱了就上路吧。”

“我怎么会不疼你，你是我们养大的啊，你小的时候，最喜欢吃爷爷给你打得桂花酪子……”

“你怎么不吃了，狼心狗肺的，张嘴啊，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啊。”

“大娘也舍不得你，可是大娘没有办法。”

“你不去死，要我们怎么活。”

“吃吧，吃啊，快吃，快吃啊，快吃啊…”

“……”

极有韧劲的一把把草根从冒着热气的锅里飞了出来，这些被沸水煮过的足足几尺长的草，被一双无形的手操控，往这些人的喉咙中塞。

那些镇民被噎得的眼球凸起，不住地干呕挣扎，眨眼间，这一大截的韧草便已经被他们吞进去了一半，不断有人因为这样的折磨活活被噎死，一个接一个地咽了气。

隙月心中泛上惧意，疯狂想要逃离的念头使她挣脱出了掌控，她减不下速度，只能任由自己跌倒在地，双膝与手臂蹭在草地上，瞬间蹭出了大片伤口。

“阿月，你累了吗，要不要我背你？”

隙月抬起头，看到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摸一样，却比自己矮上许多的人，正一身白裙站在她面前。

她不知道这个女孩为什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吓得向后退了退，可对面的女孩却猛地蹲下来抓紧她的手，

“阿月，来不及了，我们要快点逃才行，这个镇子有鬼，如果被捉回去，我们就再也逃不出来了……”

隙月被硬拽着往前跑，磕磕绊绊地，她看向前面的人，却见她的白色裙子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血痕，深可见骨的刀伤在她的小腿和手臂之上，鲜血涌了出来。

不！不要再跑了！

隙月想要出声叫她停下，却发现她没有办法，不知道为什么，她说不出一个字。

离村子越来越远，终于好似是力竭，那女孩带着她停了下来，隙月低头喘息，却见在自己面前之人转过身子。

女孩身上和脸上都有许多的伤，白嫩的脸颊被利器剜去一大块，漏出一块隐约可见的白骨，和一部分洁白的牙齿，皮肉外翻，鲜血向下淌着，她半蜷缩着身子，好似是痛得无法忍受，但目光绝望且坚毅。

隙月不忍心细看，她眼睛酸涩，心中疑问。

她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会在这，还伤得如此重？

她的家人，她的父母若是见了该多心疼啊。

女孩转过头，脸上表情变化，好似是从来没有感受到疼一样，笑着开口对着她说：

“阿月，我们不要跑了，我没有力气了。”

“不要怕，我们现在在一起，没有什么可怕的。”

“我太累了，可能逃不出去了，这山里好冷，我一个人好怕，你愿意留在这里陪着我吗？”

隙月莫名有些难过，这条路不难走，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们不能坚持坚持，一起逃出去。

她不知道，有些事情，不是坚持一下就可以做成的，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那女孩笑了一下，牵扯到脸上的伤口，鲜血与口水混着流了出来，她没有在意，还在劝说隙月：

“我太痛了，走不掉了。”

“你愿不愿意，与我一起，留在这里。”

隙月点了点头，突然流下了眼泪。

莫大的悲伤冲击着她，眼前模糊不清，心中胀痛，呜咽着却发现自己可以发出声音了，她急迫地问道：

“你是谁？”

那女孩顺着隙月的手腕向下摸到她的手，紧紧地攥住，她也哭了，热泪滚出眼眶，落在脚下的草地里，落在那些紫色的小花上。

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孩，连她们的绝望都是那么的相似，在没有尽头的独木桥上行走，胆战心惊，不知如何逃才能避开注定的死局。

“我是你姐姐呀，阿月，你不记得我了吗？”

隙月泪眼婆娑，努力辨认着面前之人，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哪里有阿姐，她不记得了。

有些懊恼地抬手拂了一把脸，隙月又开口去问：

“可是我好像不记得你了，你会生气吗？”

那女孩笑得开心，用力摇了摇头，抬手擦了擦她的眼泪，不小心将血也抹了上去，她无奈地讪笑了一下，怂了怂肩膀，她想要说些什么，却犹豫了一下，没有开口。

“你好像吃了许多苦，你跟我一起走吧，我会带你出去，我们回……回……”

回哪来着？

隙月想不起来，但她心中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着焦急，就好像时间疾走不停，下一秒两人就要分离，她想要快点告诉她这些话，让她快些跟自己离开。

“你跟着我走，我现在很厉害，可以保护好你。”

隙月将她的手握紧了，两人手中浸满了粘稠的血，这血冰凉，即使是隙月体内的灵火也没有办法将它暖热。

“阿姐”看了隙月许久，却还是狠心地用力掰开隙月死死拽着她的手，女孩脸上挂着泪，却笑了起来：

“阿月，对不起，总是去你的梦中吓唬你，阿姐不是故意的。”

“你放心，我不会再来了，阿月今后永远都只做美梦。”

“隙月，你不该在这的，你该去过你自己的人生，阿姐错了。”

“是我一直不甘心，恩怨纠葛，身不由己。”

女孩渐渐消失在浓雾之中，隙月张开手扑了过去，想要留住她，却是徒劳一场。

耳边仍旧回荡着她的声音，好似是她在温柔地同自己告别：

“我会帮你，我们都会帮你。”

“阿月，不要怕，你会幸福的。”

她再难忍住，像找不到家的孩子一样，哭嚎出声。

隙月满脸是泪，尖叫着醒来，她心中空落落的，表情有些茫然，正被怖离抱在怀里。

她环顾四周，蝶族族长已经不见踪影，她们现在并不在林中的木屋里，看这布置有些眼熟，好像是回到了蝶族旅店的房间之中。

隙月下意识调动灵力压制住身体中上蹿的灵火，喉头涌上一股血腥味，烦躁地闭上眼睛。

这东西又要暴走了。

突然，她有些自暴自弃，不再去管体内的灼热，疲惫地卸了浑身的力气。

怀里的女孩突然软成一滩，浑身滚烫，隔着几层衣料，怖离却觉得好似身在熔炉。

他将隙月紧紧搂在怀中，抬手输入灵力为她缓解痛苦，却如石牛入海一般，没有一点效果。

怖离内心一阵没由来的慌张，好像他再不抓紧一些，下一秒阿月就会再一次离他而去，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无措地对她说着：

“不，不要……”

她头靠着怖离的肩膀，面上的假皮在似是撑到了最后，眨眼间破碎消失，漏出了她本身被烈火烧伤的丑陋皮肤。

隙月也没有想要抬手挡一下，左右她不会在乎，让怖离看就看了，就算是厌恶或者嘲笑，与她有何干系，这些年她早就习惯了。

隙月无言地费力喘着气，她好累，这灵火若是想烧便先任由它烧吧，自己左右是不想再动弹了，她回想起方才的那个梦，心中隐痛，愣愣地看着前方，嘴里喃喃出声：

“我真的有个姐姐，她会喜欢我吗？”

怖离声音发抖，他拼命冷静下来，哽咽地对隙月说道：

“她会爱你。”

隙月笑了一下，胸腔震动着，震得她五脏六腑都疼。

她恢复了些力气，情绪也平稳了许多，正想要抬手调动体内灵气，可怖离将她搂得太紧了，她有些喘不上气来，况且隙月不想要跟眼前这人挨得太近，她不习惯。

怖离今日又是抽的哪门子风？

她心中不悦，便伸出手去使了些力推他。

感受到怀中女孩的挣扎，怖离害怕到极致，怕她再也不愿意坚持下去，怕她心中绝望，现在就死在他的面前。

他心中淅淅沥沥地流着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将手臂收的更紧，脑中的思绪纷杂，出人意料地喊出了那个埋在心底的名字：

“阿月，不要离开我……”

隙月听到他的话，浑身僵直，她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一定是受了些打击疯癫了，怎么会听到怖离喊她阿月，他为何这样喊她？他到底是谁？

他痛苦地抓紧了隙月的衣襟，再也无法忍受，热泪落在她的颈窝中：“阿月，对不起……我早该与你相认的，是我太胆小，对不起……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清汜口中默念，将自己的易容术撤下，那张与千年前没有什么分别的面容就这么出现在隙月眼前。

她喉头哽住，目光中带着些不可置信，细细地端详着面前的人。

“你竟是……”

还是那个少年，只不过他现在长大了，样貌成熟了些，脸上的稚气也不见了。

两行泪水瞬时落下，她不敢相信，阿汜一直都在她的身边。

她寻了那么久的人，与她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她却一点都没有察觉出来。

巨大的欣喜与悲伤一同向隙月袭来，她竟是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隙月动作一顿，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不太自然地垂下眼，但并没有把头低下，因为长时间的悲伤而变得嘶哑破碎的声音传到对面之人耳中：

“这些疤痕是……”

清汜将她重新紧抱在怀中，好像有人伸手将他的心脏攥住，生疼。

他眼底酸涩，贴近隙月的耳边：

“当时在灵火之中，是不是很疼？”

隙月突然大哭了起来，泪水顺着不平整的脸庞流了下来，好像是要将这千年间受的所有委屈全都哭出来，她嗓子沙哑，汗湿了垂在脸侧的头发。

都哭了半晌了，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你是真的阿汜吗？”

清汜轻柔地将她的手牵起，十指紧扣着。

他抬手抚上隙月的脸，俯身吻了上去，轻轻蹭过她脸上崎岖的疤痕，坚定地回答隙月：

“我是，我是你的阿汜，我在这里，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隙月愣愣地仰起头，阖上眸子将泪水挤出眼眶，坐直了身子轻轻蹭吻他的薄唇，怕打破了这一场美梦，她小声开口：

“我好想你。”

清汜托住她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

片刻之后，两人皆双颊绯红，气喘吁吁。

隙月将头埋在他脸侧一动不动，有些害羞，长长的眼睫毛随着眼睛的张合蹭着清汜的耳后。

清汜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有些好笑地叹了口气，将怀中之人搂得紧了些。

他不知该不该告诉阿月，但想了许久，还是决定跟她坦白，清汜犹豫地开口：

“阿月，我将枳一杀了。”我还将湖族人都杀了。

他小心翼翼地感受着怀中之人的反应，有些为自己当初的自作主张感到不安。

他担心阿月会怪他没有等她亲自动手。

隙月听他此言有些惊讶，她早就知道枳一死了，但没想到是阿汜杀的。

况且见他心虚的模样，隙月猜到了空空荡荡的湖族镇子大概也是他所为。

但除了惊讶之外，她没有什么别的心情，枳一罪有应得，她不会同情一个害过她的人，如果她还活着，那也迟早会死在自己手里。

况且阿汜所杀，与她亲自动手也并没什么区别。

隙月抬起头来，盯着清汜的下颌，伸出手指好奇地摸了摸，一边说道：

“嗯，我知道了，没关系，她该死，他们都该死。”

清汜见她知道自己先她一步杀人灭族，却也没什么别的反应，放下心来，将她作乱的手指抓在手心里，放在唇边吻着。

只要她不怪自己就好……

隙月没再动作，她垂下眼眸思考了许久，倒是让她想起了一些这些年在嚼芳阁生活时的蛛丝马迹。

这么一想，原来他早就知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隙月有些好奇，另一只手撑着他的肩膀，支起身子，忍不住问道：

“阿汜，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清汜没有放开她，只是将脸贴近，轻轻摩挲着她的发丝，想到那日的情景，他更心虚了，声音有些闷：

“我从前不知那是你，想要将赤血取回来，你在成摇殿受审那天，我就全都知晓了，赤血全都告诉我了……”

她眼底闪过些许惊诧，原来二十年前之前他就知道，怪不得他好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惹得自己还战战兢兢，疑神疑鬼了许久。

隙月又缩回他温暖的怀抱中，所爱之人失而复得，她还有许多问题想问，许多话想要与他说。

但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情，隙月一直精神紧绷，也已然累到极致，在久违感觉到十分安心的环境里，她困倦地闭上了眼睛，倚靠着身边之人睡着了。

清汜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她的后背，见隙月呼吸逐渐缓慢下来，小心地将她放躺在床榻上。

见隙月脸上还有一道道泪痕，怕她觉得不舒服，便打了温水来替她仔细擦干净。

尽管清汜动作很小心，但她一直都睡得不太安稳，感受到脸上被人碰触，警惕地将眼睛睁开了一些，清汜忙握紧她的手，抚摸着她的发顶，口中低声哄道：

“阿月，没事，是我，我是阿汜，我在这，睡吧。”

隙月大约是听见了他说的话，又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清汜替她将脸擦干净，也灭了灯转身上塌在她身边躺下。

屋中漆黑一片，只有窗口洒进了些许月光，清汜与隙月十指紧扣躺在一起，他一刻不离地盯着身边的人，用目光描绘着女孩的轮廓，满足地闭上了眼睛，也沉入了梦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