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穿伙头营衣服的士兵被两个宫卫带进来，正是当时桑延初次闯京郊驻军营地时上前阻拦的那个老兵。

此刻他坐在地上，满心忏悔。将自己这些年在京郊驻地的所见所闻一一说出。

“我自顺安年间就在城防司京郊驻地，先后跟随过三位守备将军。唯独如今的这位裕狐将军最为奇怪。”

桑延顺着他的口风问道：“哪里奇怪？”

“裕狐将军任职三年多常驻京城，去京郊驻地的次数屈指可数。驻地的诸般事务皆由参赞军务廖大人负责。”

说到廖参赞他有许多不满。

“廖参赞上任之后先是以贪墨军饷的名义罢免了负责粮草和武器的祭酒，自那以后他就一手掌管了军中辎重。他来了之后军备坏损的数量越来越多，频率越来越大，但是守备将军却不觉得意外反倒批的银钱足足的。”

“兵部开销大户部本就不喜兵部，往年军饷物资都要上官亲自去催，但是自从裕狐将军来到城防司这种情况就再也没有了。每个季度的军饷不仅准时甚至会比原定的还多。”

摄政王盯着老兵的眼睛：“比原定的还多是什么意思？”

老兵的老得骨头都弯了却依旧跪的笔直，“我在伙头营几十年了，每个季度送回来多少旦军粮没人比我清楚。大概是三个月前也就是上个季度，我发现大概多了四十多袋粮食，等次日我去禀报参赞大人的时候却被告知是户部点错了数，多出的昨夜就送回去了。”

桑延在一旁补充道：“恐怕就是那时三十多名刺客和兵器进城了！”

看守城门的是城防司的人，他们自己的队伍押粮检查松懈甚至不查都有可能，加上调错军粮是秘事自然不敢宣扬。

裕狐永不愤开口：“加强军需储备和加急军资是先皇诏令！此事举朝皆知。不信你去问户部！”

被点到名的户部尚书站出来：“确有此令。户部也确实拨错一次军粮，不过当夜驻军地就送回来了入库前查验也并未发现所谓的刺客和兵器。指挥使此言未免过于牵强。”

桑延：“军粮出入库均为大事，既有差错为何不报？”

“这……”户部尚书也有些后悔当时为了省事没报上去，如今落人话柄已然百口莫辩。

他尚且在想说辞，对面桑延小儿却像闻到腥味的野狗一般紧追不舍。

“尚书大人无言可对莫不是桑某说中了？你早就假借军需之名与裕狐将军暗中往来，此次刺杀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是想杀世子的？”

户部尚书一把年纪了，被她怼的连说好几个“你”字，最后脚下不稳最后仰天向后倒去。

身后几位官员纷纷上前接住，有人指责桑延。

“尚书大人年纪大了，指挥使如此咄咄逼人跟要他的命有什么区别？”

桑延耸耸肩，双手环抱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众位还是别担心他了，你们尚书有嫌疑你觉得你们就干净么？”

户部官员看看指挥使又看看高高在上的摄政王，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两年积怨，摄政王终于还是要对他们下手了！

*

朝会散去，方圆依旧在摄政王走后去请桑指挥使留下用膳。

恍惚间，一切好像回到两年前。

身着黑衣的指挥使坐在摄政王对面，王爷亲自给她夹菜。

桑延问：“世子不一同用膳吗？”

温衡平静地说：“昨夜受了惊吓最近不必上课了。”

说完将挑好鱼刺的小碟鱼肉摆到她面前。

两年前的事情两人心照不宣的揭过。温衡对桑延顾全大局的反应十分满意。

“满朝文武能知晓本王心意的唯桑君尔。”

温衡许久没有跟桑延下棋，结束之后便又留人坐了一会。

他在下棋一道向来讲究，很少说话。今日却主动提起刺杀案。

“朝上那个老兵所言军粮藏人可是确有其事？”

桑延点头：“那老兵原是战场斥候因为腿脚负伤回到京城驻地，在军中多年颇受敬重。习惯使然对异动最为敏感，当晚就摸进仓库。听他所言很快廖冲就进来了，慌乱之下他碰到一个袋子里面传来金属碰撞声音。”

温衡手中的棋子悬而不落，最后还是收了回去。

“如此说来的确有人在几个月前就筹谋刺杀一事。”

听说摄政王口中的徘徊不定，桑延疑惑道：“有人？”

那人不就是您吗？

手中的棋子被一股脑扔进棋奁，温衡往后一靠长叹一口气。“人人都以为这是本王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为的就是对太子下手顺便削了太子党中跳得最凶的裕狐永的职。”

他看着桑延的眼睛，见她还有疑惑索性全盘托出：“本王确实有所安排，不过只是为了试探太子身后是否有高人相助。毕竟我那个好二哥向来是个思虑周全的人，本王不相信他就一点后路没给他的好儿子留。”

桑延：“那王爷可有所得？”

温衡垂下眼，“并未。”

“不过若是能抓到此案幕后主使应该能有进展。桑延这件事还是要交给你去办，旁人本王不放心。”

“属下领命。”

走时天色已黑，方圆特意给她备了灯笼。“刚刚下了小雨，指挥使小心路滑。”

“多谢方内侍。”

一盏孤灯行至东宫，门外的宫卫看到来人立即打起精神。

“参见指挥使！”

“嗯。”

桑延离开，又想到刚刚那守卫欲言又止。停步问他：“有何事？”

守卫脸上的严肃褪去，转而兴奋地问：“指挥使既已官复原职何时回去殿前司看看？”

“哦？”桑延提着灯笼转身，“我杀殿前司二十余人你不恨我？”

他脸色一变，四名守卫一齐跪下。

“自指挥使上任以来整顿吏治肃清风气，如今殿前司军资充足人人各司其职兄弟们都挂念着指挥使英姿。”

“呵。”

桑延淡笑，“过几日就回去，到时请大家喝酒。”

她离开后，四人暗自商量。

“没想到指挥使刚刚官复原职就接手这般大的案子。”

“若非大案何须指挥使出手，这次城防司那群浑人算是踢到铁板了。”

“就是！整日说我们为虎作伥显得他们多么清高！这下好了，裕狐将军自己都惹了一身腥。”

……

桑延回到房间便发现屏风后面有异动，吹灭灯笼后从窄袖中摸出一枚铜板夹在指间。

“统领勿恼，我这便出来。”

窄袖灰衣的青年走出，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桑延对那张平凡的假脸没什么反应，直接问道：“佣金都送出去了？”

“嗯哼！”青年歪点一下脑袋，语气嘲讽：“那些杀手也是要钱不要命，谁的钱都敢接。”

“按照统领说的他们死后，剩下的钱直接给家里人送去。拿钱办事，道上的规矩死的不亏。”

那枚铜板在统领指间转来转去，青年盯着铜板眼珠子转个不停。

桑延：“阮家对太子遇刺什么反应？”

青年从怀里取出信件，看到露出一角的阮家主印章。统领才接过去。

“阮家主倒是看不出喜怒只说统领下次用的上的地方尽管吩咐。哦，对了！”他想起一个不知算不算重要的事情。

“我去之前阮家主在与阮家嫡子在书房内似乎发生争执。”

感受到统领目光看过来，他继续说道：“应该是阮侍郎对此案有些怀疑，但是阮家主按下了。”

桑延点起烛台，淡黄的火舌卷上纸张。

“阮世昌是个谏臣的苗子，阮家主拦不下他。此案刑部本就有辅助职权，怕是要添些麻烦。”

“那要不要让阮侍郎因病休养一段时间？”青年由衷建议。

“啪！”那枚铜钱最终还是飞了出去，直接贴在青年额头。他轻轻揭下，摸了摸被拍出一个圆痕的脑门。

桑延恨铁不成钢的说：“阮侍郎是先帝特意留给太子的人，历练几年是要继任刑部的。你对他动手，我带谁历练？”

摄政王有一件事猜对了，先皇断不会让太子殿下孤身对抗朝堂。

先皇在病重前加开恩科，为的就是混乱朝局当年选了不少新人入仕。最出名的就是阮家嫡子阮世昌和厚积薄发的守备将军裕狐永。

“裕狐永张扬鲁莽，一上来就把摄政王得罪了。正好这次挫挫锐气让他老实一段时间。”

“阮世昌为人正直掌管刑部最为合适，他身为阮家嫡子不得不考虑家族，幸好阮家明面上一直是中立派。这才让他在朝堂上风生水起，不管谁赢了都不影响他这个第一世家的位置。”

说完京城安排，她又想起许久之前就派人去边关的事情。

“派去边关的人还没回来吗？”

青年摇头，但是并不紧张。“镇边将军不得擅自离开，但是对统领带去的消息极为重视已经派人去信阳查看了。”

暗卫离开后，桑延懒得换衣披上个斗篷就去了前院找太子。朝堂上的事情，尽量让他及时知道。

一进寝宫，殿下果然还在看书。

详细说完今日发生的事情，她问：“今日朝会的事情殿下怎么看？是否觉得户部与城防司勾结？”

温怀钦放下笔，在听老师讲述之间已经将人物关系和事件都记录下来。

“户部尚书与裕狐将军从未有过接触，裕狐将军进京也不过三年多时间，户部尚书可是老臣了。这二位没什么好勾结的吧？”

老师没说对也没说错，温怀钦只好继续自己的猜想：“这两年七皇叔虽然让桑太傅代为监视，但是除此之外也并未有其他举动。更何况湖心亭众目睽睽之下众多朝臣在侧，七皇叔也不会丧心病狂到这般地步。”

桑延拿起他写的记录，殿下这两年勤于练习字里行间已经有先帝的风度了。

她循循善诱，“那殿下觉得会是谁派的人？”

温怀钦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靠着桌边的老师。

声音温润但坚定的说：“我觉得是老师的安排。”

桑延也提起些兴趣，“哦？怎么会如此说？”

青年有些自得，“老师昨夜匆匆而来，却只问我受惊与否，只字不提我受伤的事，由此可见老师昨夜就在当场。”

温怀钦看着老师的眼睛，提出两年来的猜想，“说不定老师就是在场的某位大臣。”

桑指挥使突然有种吾家有儿初养成的欣慰，“这两年殿下长大了！”再不是当年那个哭啼啼的小兔子了。

勾着手指习惯性的刮了一下太子殿下的鼻子。夸奖道：“真不错。”

面对殿下，她将自己的目的一一解释清楚，“裕狐永鲁莽妄动容易生变，这两年已经被摄政王不喜，打压也算是保护他。他虽然是太子党，但是毕竟执掌城防司才几年时间又是个武将不通官场那一套。手下都是些老人，难以控制，不如我替他把这些都铲了。”

桑延摸摸大徒弟的发髻，“几年后殿下登基，一定会是一个上下一心的朝堂。”

“经过此事，摄政王为了避嫌肯定会解了殿下的禁足。”

温怀钦摸摸鼻尖，有些不解：“我身为太子无事又不能出宫，这禁足对我而言并非约束。反倒能潜心看书，而且……若是侍人太多怕会暴露老师行踪。”

桑延为他写了份名单，除了裕狐永和阮世昌其余的人太子都没听说过。

“先帝几年前加开恩科选拔了不少寒门学子，虽散落各处但是如今三年期满再加上这几年京城官员死的死退的退，他们也该动一动了。”

此时动一次，等到三年后殿下及冠正好又是三年。他们资历够了也能回京城为官，那时殿下就是他们的伯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