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日太难熬了，冷得我看不清东西，除了一片无望的白，和近在咫尺的，突兀的红艳。
今夜寒风呼啸，顾时夜的卧房里却温暖如春。来来回回的太医与侍者面色严肃，身上都因或焦急或惶恐的情绪而沁出汗来。烛火成群地摇曳，我坐在帐帘外攥紧自己的衣角，恍然间觉得，这是属于顾时夜的空间里，最为热闹的一次。
一切都暖着热着，除了帐帘里的那个人。
遇刺的调查结果没有什么新奇，二皇子的余党作孽，被当场擒获，自己服毒身亡了。顾时夜皇位尚未坐稳，身边信任的只有北地来的副将。这些事情，也是他们叫小灵子知会我一声。又说这一箭虽扎得深，索性没伤到要害，于陛下性命无忧，叫我不要太过忧虑。
我怎么能不忧虑。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带着顾时夜回来的。我只知道从马车上开始，我就紧紧抱着他不敢放手，直到太医恭敬地请求我，让他们替陛下疗伤包扎，我才恍惚地松开他，接着就是失去所有支撑一般退到帘后，扶着屏风在心里祈祷，又什么也祈祷不出来，脑子一团乱麻。
我看不见他了，我只看得到他的血被融进一盆盆的凉水又消失在这个温暖的房间。我怕他的生命也要这么消失了。我听见帐内昏迷的他喉头里声声嘶哑的闷哼，终究是抵不住故作坚强的理智，捂着脸，任泪水在我手心凝聚又散落。
我脑海里反复回荡着他昏迷前那句话，一声一声如利刃扎进我的心脏。我甚至有那么一秒怨了他，怨他不早早与我表明心意，怨他守口如瓶，徒增我和他的苦恼。
但后来我只恨自己，我自诩了解他，理所当然地将每个世界的他当成我的四哥，可到头来，我竟没想到，一个向来会把属于自己情绪藏进石头里的大局者，哪怕我对他的爱是一片滔天的海洋，也只能在日复一日的侵袭与打磨中，于这块顽石终于支撑不住而裂开的一条缝隙里，窥见到那么一点点爱。而这爱就已经足以让我沉沦到甘愿为他变成护他远航的海洋。
他就这么昏迷了两日，我也呆坐在他身边两日。我握着他在这室内仍凉着的手，耐心地抚过他苍白的面容，听他在睡梦中仍不安的囫囵，祈着他赶紧醒来，我好把我对他的怨全说给他听。
说两句怨，再说一百句爱。他也要这么对我做。所以你赶紧醒来吧，我的四哥，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绿桃来过一次。她脸色有些纠结，因为这次二皇子已死，可世界没有崩塌。她问我为何从一开始就认定了四皇子，又问我这么做值得吗。
什么值不值得？我淡淡回答。我对任务没有兴趣，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他。别人争不过他，欺负他，就别怪他比他们强大。
绿桃叹了口气，如今情况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她和我交换了一下现在已知的信息，我们又分享了一些从系统兑换的道具，我便重新往顾时夜的卧房走去。
刚踏进厚重的楠木门，就见小灵子从屏风后快步走来，见到我像见到了救世主，说陛下似乎要醒了，嘴里念着我的名字。
我在最肃整的地方失了礼节，匆匆跑进帐帘，果见顾时夜皱紧眉头，长而浓的眼睫颤动，两日不见水的嗓子破碎地发出音节，但我知道他在叫我，叫我当心，叫我别怕，叫我回来。
“顾时夜，我来了，醒来好不好？”我俯在他耳边，近得几乎能触碰到他鬓边的湿发。
“小心！”他突然坐起，我未及反应，直接被揽入宽厚的怀抱，接着就感觉到箍住我的两只手臂在微不可查地发抖。
他还没有从刺杀中缓过神来，粗重的喘息声像惊雷一样散在我周围，拉我与他一同跌入他光怪陆离的恐惧里。
我只得轻轻抬起手臂，慢慢地，带着两日来的思念与怜惜，拍抚他的后背，哄他一声，四哥别怕，我在这里。
他这才冷静下来，拥着我的手臂陡然失了力气，后靠在床榻的软枕上，捂着右肩，垂眸凝思些什么。
“你...为何还在宫中。我应了放你走，你不必为我所困，留在这里。”良久，他才似冷心冷情地说了这么一句叫我生气的话。
“你不愿意，就不必勉强自己那么叫我。”
他锲而不舍地气我。可嘴唇抖得停不下来的也是他自己。
我几次开口，也没能说出什么，倒来温水递到他唇边，要他喝水。他抿紧嘴唇，我又将小灵子递过来的药吹凉了想喂给他。
他别过头不吭声，与我置气的模样还是我头一回见到。
我无奈地放下碗，问他，我叫你什么了？
他很不愿意说出那两个字，可我盯着他，他才闭上眼睛，带着堵涩与沉闷，说，我不是他，你以后不必再唤我四哥。
“他又是谁。”我今天非得让他把心里那些荒谬的弯弯绕绕给说出来才罢休。
“我如何能知道。你的心上人，你的...四哥，会是谁。”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指甲几乎要陷进皮肉里，静默地宣泄与映衬一番早就刻在他心里的伤痕。
我哭笑不得，看来这两天猜得没错，他的确将自己当成了什么假想敌的影子。似乎也不算错，他没有其他世界的记忆，是我先入为主，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和他解释，也没问问他，就替他做了他该爱我的决定。
我心里揪得慌，太多思绪要整理，这让我有些出神。帐帘内的火光被柔化，似有若无地在他脸上分出暗与亮，我只看得清一半的他。洁白的交领里衣罩在他身上，略显宽大，能给他肩上厚厚的绷带留出位置。我第一次在他身上，看见了脆弱的意味。
我的目光游移至他的眼睛，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黑眸，我一直期待着里面能有些为我而鼓动的波涛。如今我才知道，海浪滔天，为我覆盖了整个天地，我便以为天地生来就是这个模样。
炽热的红焰燃烧这片海域，一如在修仙世界中，他出现时那样耀眼。
他红了眼眶。
察觉到我的视线，他又闭上眼睛，喉结涌动，我明白他到底有多不安。
我再也等不下去了，扶着他受伤的肩膀，手下就是裹得平整的绷带，声音轻得像在与他呢喃着一段晚安梦。
“顾时夜，你睁开眼睛，我有话跟你说。”
眼前的人一动不动。
“顾时夜，你这些时日害得我很伤心。”
他不听，低下头，帐外的光亮快要捉不住他的鼻梁。他这逃避的模样看得我竟然在想，难道凤凰的本体，还有可能是一只鸵鸟？
我偏偏要把他脑袋边的黄沙全给洗干净。我干脆捧着他的脸颊，在他嘴角落下一个柔软的吻，克制得像蝴蝶翅抚过花蕊，除了风，什么也留不下。
可我相信这足够在他心里掀起狂风巨浪。
“四哥，好不好嘛，你看看我，我想你，我可是不眠不休地守了你两日。”硬的不行，只好撒撒娇。
“嗯。”他的声音只是气音，但好在他实打实地看向我了。
“怎么还哭了。”我笑笑，拇指在他眼尾摩挲，惹得他呼吸都乱了节奏。
他好像故意与我作对一般，长睫遮住眼底的红，又说了一句，去找他吧，你这样，他会伤心。
“什么他不他的。”我瞪大眼睛，故作疑惑。“我心里的眼里的就是你，是顾时夜，是四皇子，是现在万人之上的陛下。”
他的头越埋越低，似乎对我这样让他沉沦的谎言感到绝望。
“可你说要走。”他苦笑一声，摇头自怜。
“因为你不爱我。”我答。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抬起头，猩红的眼睛无措而悲伤地看向我，干燥的嘴唇嗫嚅，我却还没能听到想要的那句话。明明只是一句那么简短的话。
可爱这个字，对现在的他来说太过沉重。
我不忍心，只得先放过了他，将厚实的锦被拉过他肩膀，按实，却没放手。我隔着被子拥抱他的轮廓。
“我们见过面的，那时候，我和你拜过堂。”
曾经他对我说过一遍又一遍的话，如今换我来和他说，也算公平。
他注视着我，像要从我和别人的故事里，找到自己的影子。
“我记得你，顾时夜，从在皇宫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认得你，只是你不认识我。我知道这有些奇怪，荒谬，可早在好久以前，我就在爱你了。”
“我和你之间有太多的回忆，可你都不知道。所以我总是偷偷怪你，怪你对我冷漠，怪你总让我胡思乱想，但是现在我知道了，你只是也和我一样，有些害怕，对不对？”
“你先别回答，我也不勉强你信。总之你只要知道，我叫的四哥，一直以来我看着的人，都是你。也许不只是现在的你，因为我偶尔也会看看我跟你的其它回忆。”
“你就当...就当我早就见过你的下辈子，或者上辈子。也许你是下凡历劫的神仙呢，所以就把我当成你的护法使者吧，你的每一世我都要找到你，确保你心想事成，安乐无忧。”
“你不记得的还不知道的记忆，我以后都不提了，但是等你到了下一世，记得等等我，等我出现保护你，行不行？”
“我们先集中精力把这一辈子的记忆给弄得快乐些，别再误会来误会去的了，太狗血了，我不喜欢。”
说到最后，我的眼睛也酸了。和自己的爱人换着法儿解释爱他的原因，的确不是一件能让人心态平和的事情。
话音落下，空气里又陷入诡异的寂静。好像连窗外的风啸，火盆的噼啪都消失了。我紧张而释然，无意识地抠起锦被上的织金。
良久，他的一声“嗯”把我从这静默里解救出来。
“嗯什么，四哥？你不信？”
“你说的，我都信。”
被子里的身子不再那么紧绷，他动了动，我担忧地握紧他，他却久违地勾起了嘴角，勾的是我刚刚亲到的那一边。
“你别哭。”他从被里伸出手，关节还有些泛白。我感受到粗糙的指节划过我的眼底，带走微凉的泪，它们像一洼泉水，肆意钻进他皮肤纹理中，代替我汲取他的体温。
这像是我印象里，他作为四皇子，对姜家小姐做出的，无关危难与误解的，最亲密的触碰了。
我兴奋而又后怕，咧开嘴想对他笑，可眼泪又不甘心地先我一步奔向他。他不厌其烦地抬手替我擦掉，同我道歉，说是他不好，胡乱猜忌。
“才不是！四哥是最好的，是我自以为是，一直以来让你受委屈。”我用袖子胡乱抹开泪水，可还是止不住地哽咽。
“我渴了。”他突然说。
他放下所有的隔阂，像在山间那样。我与他谈天论地，三更未眠。他仔细听着，没有身份的疏离，平淡地和我讨一杯水。
他顺着我的动作，喝下温水。转身放杯子的一刹那，我听见他长叹一口气，里面含了好复杂的情绪。不过我不打算探究，因为他从背后把我抱进了怀里。
身边尽是他的气息，带着药味的，混合着我苦涩眼泪的，微凉的气息。我只愣了一秒，就像找到海水的鱼，避开他的伤处，不顾一切地靠近他，环住他的腰间。
“四哥...”
“嗯，我在。”
“我只有你。”
...
“我也爱你。”
石破天惊，蕴藏千万年的光亮弥漫灰暗的天际。
我与他红着眼，在两人都有些苍白的脸上，绽出驱散萧条的花。
我想，我不要冬天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