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大米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方千树收回自己飘远了的思路，往锅里加了山药和蔬菜又熬了一会儿，最后加了半勺食盐。见宋蓝山还没醒，就把粥倒进电饭锅里设了保温。
方千树回到餐桌边坐好，拿出充电器准备给笔记本电脑充电。餐桌边的岛台上有个插座，但被一个白色收纳盒挡住了一半，方千树凑过去挪开那个收纳盒，忽然看见盒子里躺着两个水杉树的果实，灰褐色，裂着不规则的纹路，方千树把它们捏出来放进手心里打量，忽然回忆起在学校西门外，他把刚捡的果子放进宋蓝山手心……
千千万万颗果子都长一个样，但方千树莫名就觉得这正是当初他送他的那一对。说是送也不准确，其实只是不经意间交给他的，随后他就忙着吃麻团，把果子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谁成想半年之后它们会出现在宋蓝山家里。
插头也忘记插，他端详着那两颗果子，忽然感到有点慌，便蓦地一下趴到桌子上，好像急切地想要掩盖什么一样。
眼前尽是平日里宋蓝山看他的眼神，细腻的、温柔的、欲说还休的……
他的一整颗心都暴露在宋蓝山的目光中，躲都没处躲。
慢慢的，那目光中悠悠荡荡地泛起些莹莹的波光，定睛看去，竟是一片碧绿的湖，湖水那么清亮，像外婆手腕上翠绿的玉镯。
忽然，平静的湖面被划出了几道细碎的波纹，原来是几只白鹭翩然掠过水面，落在湖对面一片竹林上。它们引颈朝天空中鸣叫了几声，又展开洁白的翅膀轻轻扇动，带起的微风似乎让整片竹林都在沙沙作响，把这一片静谧的空间衬得愈发的悠远。
竹林上空是黑沉沉的云，天色欲雨，湖边一对垂钓的父子却浑然不觉。儿子照着父亲的样子挂鱼饵、抛竿，动作学的有模有样，却始终静不下心。母亲从旁边的帐篷里走出来，像是刚睡了一个午觉，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儿子眼看着父亲鱼篓里越来越满，自己的鱼篓还空空如也，便越发的烦躁起来，父亲在旁边像是看不到他的急躁和无助，只是面无表情的盯着湖面。
当儿子再一次一无所获地收回鱼竿，想要向父亲寻求帮助的时候，发现旁边没有人，没有父亲，没有鱼竿和鱼篓，也没有那把舒适的钓鱼凳。他立刻扭头四下寻找，却惊恐地发现帐篷和野餐垫也消失了，只有母亲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他扑到母亲身边用力叫喊，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与此同时，泼墨一般的天空中乍现出一道闪电，将天地间映照得惨白一片，这是他眼睛所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闪电熄灭的瞬间，雷声接踵而至，大雨从天而降，隔绝了一切视线，隔绝了所有爱恨，人世间除了惶惶的雨声，再无其他声音……
方千树绝望极了，他简直忘了呼吸，直到胸腔里最后一丝空气消失殆尽。
“千树”，轻轻的一声召唤像烟花一样炸裂在他的世界里，他感到自己被什么人抱起来，肩膀和腿弯被一双手臂稳稳地托着，从这两处传来的温暖终于给了他一点挣扎的勇气，他双臂呼啦一下攀住那人的脖子，像抓住水中的浮木一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冰冷的大雨中逃离。
紧接着，阳光、温度和空气，人世间的一切都回来了，他终于“啊”的一声惊叫出来，大口大口的喘息。
“千树，千树，你怎么了！”是宋蓝山焦急的声音，“是不是做噩梦了，没关系，别怕，我在这儿呢……”他快走了几步，把方千树抱到沙发上，又立刻收紧双臂把这具颤抖不止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
方千树满脸的惊魂未定，两个失焦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宋总，是你吗？”
“是我，我在呢！”
得到回应的人愈发用力地攀住宋蓝山的脖子，好像一旦掉下去就掉进了无边的苦海。
十年过去了，方千树始终没有走出那份彻骨的孤独，他总是会陷于各种噩梦之中，在各种不同的剧情中反复体验分离。但好在他逐渐学会了和孤独共处，习惯了在黑暗中惊醒，也习惯了惊醒后波澜不惊地翻个身继续入睡。
今天是什么让他的梦境变得如此痛苦？是宋蓝山的胃病把他拖回到十年前的记忆中吗？方千树心里塌成了一个巨大的天坑，只有宋蓝山的拥抱和体温能将它填补。
怀里的人慢慢停止了颤抖，肩头的衣服却慢慢被眼泪浸湿了。方千树哭得无声无息，像是倔强地不需要人安慰，又像是认定了即使哭出声也不会有人安慰。
宋蓝山感到揪心地疼，只能更加用力的抱紧他，一只手一次次地从他的头顶抚到后背。直到方千树在他怀里挣了两下，把轻柔的气息喷在他的耳边:“你，你抱的我喘不上气了。”
宋蓝山闻言才松开手臂，但依旧轻轻环着他，面对面得用自己睡衣的袖口擦去他脸上的泪痕，“做了什么梦，跟我说说？”
方千树缓缓的摇了摇头，又靠回到他肩膀上。
这时方千树才注意到宋蓝山半边的肩膀都被他哭湿了，便探身从茶几上抽了两张纸巾想帮他吸一吸，同时把头换了另一个肩膀来靠。
“没关系，一会儿换一件。”宋蓝山接过他手里的纸巾，帮他擦被泪水打湿的刘海和两边湿哒哒的鬓角。
这样被宋蓝山抱着算什么呢？方千树此时无暇思考，他只想向身边的人汲取片刻的温暖，在对方愿意给他一点温暖的前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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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理智还是很快回了笼，方千树终于想起自己是来干嘛的，奇怪的是，他并没有为此刻奇怪的状况感到一丝尴尬，反而对这个温暖的怀抱有点恋恋不舍。但他还是慢慢抬手扒拉的几下乱糟糟的刘海，随后撑着宋蓝山的肩膀打算站起来。
宋蓝山感觉到他要走，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又搂着他的腰把他拽回了怀里，“去哪儿？”
方千树的手还搭在宋蓝山肩膀上，这总算给两个忽然贴近的身体留了点距离。肯定是因为刚才流了太多眼泪，嘴巴才会感觉这么干，方千树伸出舌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那两片嘴唇立刻变得鲜艳又润泽，像是刚刚被人亲过。
方千树清楚地看到宋蓝山的喉结在上下滑动，像是狠狠咽了下口水，紧接着又是一下。
他觉得自己现在务必要说点什么：“呃……啊……粥……粥熬好了，我去给您盛一碗。”
“哦，好啊……谢谢。”宋蓝山从怔愣中缓过神，他松开方千树，目送他走进厨房去盛粥。
两个人心里都不平静，但又不得不装作很平静。平静地盛饭，平静地相对而坐，平静地探讨粥里面都加了什么材料：“有大米，胡萝卜……嗯，西兰花，还放了别的吗？”
“还有山药。”
“嗯，很好喝。胃里暖暖的，感觉很舒服。”
方千树低下头偷偷地笑了一下，“电饭锅里还有呢，晚上睡前再喝一些，一直保着温，不会凉的。”
“好。还记得上次出差我帮你改毕业设计，你答应要煲次粥给我尝尝，没想到以这样的方式实现了。”
方千树忙说：“这个太简单了，不能算数，等您好了，我给您做更好吃的，独家配方的那种。”
“那好，我等着。对了，你吃什么？”
“我一会儿回家吃，我妈在家炖了鱼头。”
“啊？！！”这个啊字的尾音向下，听上去非常羡慕和不满足，竟像是在撒娇。
方千树头一次见他这样，被他满脸的不甘心逗笑了，出言安慰他道：“别急嘛，您尽快好起来，就能吃到啦。”
“你也会给我做吗？”
“当然可以呀。”
方千树在厨房洗了碗筷，又倒了杯温水让宋蓝山吃药，站在宋蓝山旁边几次想说话，却又忍住了。宋蓝山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便问道：“千树，看你的样子，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既然宋蓝山都问了，方千树只好颓然开口：“宋总，刚才的事……很对不起，是我失态了，我……”他咬着嘴角，最后的话还是没能说出口。
“哦，是这个事啊。没关系的千树，我毫不介意你在我面前坦露自己，如果你需要，下次当你遇到不愉快的，或者自己无法面对的事，任何时候都可以来找我，希望你也不要再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宋蓝山知道自己不应该再继续说下去了，但他心里还有一句话：就让我做你的铠甲吧，好不好。
方千树被他的话惊住了，一直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后才张了张开嘴巴，在宋蓝山看不见的地方，无声地问出一句：“为什么？”
好像没什么其他事情可做了，方千树准备告辞回家。走之前突然想起自己被苏总委派的重要使命还没有转达给宋蓝山，“宋总，今天下午我去公司送合同的时候，见到苏总了。他说我这几天不用去公司上班了。让我上午陪你去医院，从医院回来之后就在您家里办公。他还说如果我做的饭不合您的胃口，就让他家的阿姨过来帮忙。”
“我会跟苏扬说不用派他家阿姨来，你来就行了。”
“那我明天早点过来。”
“不用着急，明天周六，你可以睡个懒觉再来。”
“那怎么行！必须要按时去医院治疗，才能好得更快。您该不会是害怕打点滴吧？”
“别闹！我只是怕你起不来。”
“别小看人，我绝不会迟到。”方千树换了鞋，顺手把拖鞋放回鞋柜里时，假装无意地说了一句：“这双拖鞋还挺舒服的。”
“超市导购给我推荐的，我试了试觉得还行，就一下买了两双。”
“……哦。”原来是早就买好了，方千树不敢承认心里有那么一点失望。但他的表情变化太明显，一下就被宋蓝山捕捉到了。
宋蓝山凑近了慢慢补充道：“就在你上次来了家里没拖鞋穿之后，我特意去买的。”
方千树很想问他为什么要买两双一模一样的，如果在那次之后他再也不来，这双鞋怎么办，会一直给他留着吗？会只给他留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