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夭被他抱着,仰着头,目光里满是归云山庄澄澈天空里的星星,耳朵边是李长安压抑着的呼吸声,他也不知道他哭了没有,只知道李长安的手越来越紧,像是死命地在拽着什么东西,不想让什么东西走。
许久,感觉耳边的呼吸声清浅了一点,谢夭才道:“……长安?”
李长安并不答话,很慢地闭了一下眼睛,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推开他,拿起剑转身就走。
谢夭望着他背影,失笑道:“这小子,占完便宜就跑。”
明明他是在笑着的,可李长安那句“我没有师父了”,一直在他脑子里面打转。他并没有去追,从李长安松开他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李长安现在不太想见人,不太想说话。
他自己也需要一点时间,把自己那颗心扒出来,看看那一瞬间的悸动和不舍得,究竟是什么。
他沉思着回了房间,就见褚裕已经在房里了,手里玩着他那柄短刀,似乎是在想着什么。
谢夭一见他手上玩带刃的玩意儿就头大,道:“褚裕,你歇一会儿吧。”说完,在椅子上坐下,反复回想着刚才。
李长安松开他的时候,他手指似乎是弹了一下。
为什么呢?
他那个瞬间,其实是想拽住他的么?
褚裕感觉谢夭脸色不对,不是他之前见过的任何一种情绪,像是发愁,又像是在疑惑。他道:“谷主,你怎么啦?你怎么还愁上了?我还没愁呢。”
“你有什么好愁的?”谢夭看他一眼,淡淡笑道。
褚裕道:“我发愁怎么才能人杀了啊。”
“赶紧把你手上那玩意儿给我扔了。”谢夭嫌弃道。
褚裕嘿嘿一笑,把玩地更起劲了。
谢夭想了一会儿,又缓缓开口,“褚裕,你说,我们一直在归云山庄住下去,是不是也不错?”
此话出口,谢夭猛地一怔,他这时才发觉他真正所想。
他本以为了却桃花谷旧案,就是他此生中最后一件事了,干完这件事,他就可以安心地两腿一蹬去下黄泉。但此时此刻,忽然就生出了一点遗憾,一点不合时宜的愿望来,几乎是制也制不住的往外冒。
他终于明白,他所念所求,不过一个长长久久。
褚裕却惊道:“谷主,你疯了!”
谢夭摆摆手,仰躺到床上,哈哈笑道:“疯点好。下辈子当个疯子,想干什么干什么。”
本来褚裕以为无论谢夭干出什么事情来,他都不会再惊讶了。毕竟没人能看透他们谷主,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上一秒还可以笑嘻嘻地跟人说笑,下一秒就可能冷着脸杀人。
这些年来,他有过许多身份,上到天潢贵胄,下到贩夫走卒,不论遇到的是谁,他都能跟人攀谈两句。
看到谢夭躺在床上,哈哈笑着说话,褚裕更觉得自己看不懂他了。
半晌,谢夭忽然坐起来,道:“也不是不行,是么?”
如今全天下都认为桃花仙死了,他的身份是安全的。只有宋明赫那里稍微有一点麻烦,但……万一呢?
他忽然想起来,除了身份,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问题悬而未决,那就是他还能活多久。
长长久久,若是只剩三五载,就算这三五载里全在归云山庄里待着,也不算长长久久。
褚裕更加震惊地看着他,道:“谷主,你到底怎么啦?”
谢夭摆摆手,当晚拿了纸笔,给江问鹤去了一封信。
从桃花谷到归云山庄江问鹤一共走了十多日。因为归云山庄不允许外人进来,江问鹤就跟谢夭约在了山下茶馆。
山下茶馆名为水楼,总共两层,一楼散桌大厅,二楼大桌雅间。因为靠近归云山庄,水楼里有许多青竹和剑的饰物,江湖上有传言道,就算进不了归云山庄,来水楼也能略知一二。
因此,水楼生意一向很好。大厅里早就坐满了人,或闲谈、或喝酒,只是目光忍不住往大厅一个角落里瞟。
那里坐着一位红衣公子,样貌极其俊美,已经一人自斟自酌地坐了小半个时辰,也不知是在等什么人。
江问鹤刚一进水楼,就发现谢夭穿了一身红衣,已经坐在茶馆角落里等他了。
江问鹤心道,这人什么时候这么着急见他了,之前都是躲还来不及。
谢夭冲他笑道:“问鹤先生,这边。”
一声“问鹤先生”叫得江问鹤头皮发麻,他走过去,讥讽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谢大谷主懂得求医问药了。”
谢夭笑道:“我一直惜命的。”
江问鹤道:“这归云山庄是不是有什么仙丹?让谢谷主都回心转意了。”
仙丹没有,人倒是有一个。
“你别取笑我了,我知道错了还不行么?”谢夭摆摆手,自觉地把手腕摆上来,又叹了口气道:“江大神医,你应该明白,牵绊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搞定的事。”
在谢夭看来,重新修上剑仙境界,平定是个桃花谷内乱,都比这件事情简单。都说人心难测,人心难测,人的心情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受控制的东西。
即便是他也不行。
江问鹤哼一声,闭上眼感受谢夭脉搏,问道:“因为谁?”
谢夭忽然沉默了一会儿,继而又祭出他的装聋大法,疑惑地“啊”了一声,道:“你说什么?”
江问鹤眼睛一睁,站起来就要走,道:“我不医了。”
谢夭失笑道:“得得,你回来吧。”
“不用你说,我大概也能猜到。”江问鹤道。
谢夭苦笑道:“既然猜得到,何必要问我?”
江问鹤不再说话了,重新搭上他脉搏,这次眉头微皱起来,表情很认真。
收回手,睁开眼睛,正要发作,问他是不是又妄动内力了。
就见谢夭立刻把手收回去,两手举起来无辜道:“不用你问了,我先招了吧。动了,跟人打了一架,之后有点头疼,不过没有犯病。药也第一时间喝了。”
江问鹤重重叹一口气,恨铁不成钢道:“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这个样子,迟早有一天死外面。”
谢夭不知为何,兴许是天生神经大条,他第一个想法竟然是他死不了外面,他的衣冠已经沉进归墟了,就算他死了,他也能找回去。
想到这,谢夭反而坦荡微笑道:“直说吧,我还能活几年。”
江问鹤不说话,只沉沉地看着他,然后伸出了五根手指。
谢夭故作讶异道:“五十年?这么久。”
江问鹤瞪他一眼,心里也奇怪,怎么这个时候谢夭还能笑得出来,于是恶狠狠道:“五年!”
“五年啊。”谢夭面容依旧沉静,似乎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
他支着头看着对面的窗户,看了一会儿,又忽然道:“最少还是最多?”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这个说法,似乎显得他有点不死心了。于是他又低下头笑了笑,正想摆摆手让江问鹤别说了。
江问鹤极轻地叹一口气,道:“你说呢?”
江问鹤看着他沉静的面容,心里忽然升起一阵密密麻麻的难过。这么多年来,谢夭一直表现得很不在乎,仿佛他的命并不是自己的,但人生在世,又有谁能真正的不在乎?
尤其是他现在,遇到了一个不想放手的理由之后。
谢夭道:“还有其他方法吗?”
江问鹤幽幽地看着他,半晌道:“你这是不相信我的医术?”
“不是不相信,”谢夭哈哈一笑道,“这不是因为有些方法我之前不愿意让你用嘛。”
江问鹤心道你自己也知道,针灸喊疼,药浴喊麻烦,用毒吧又担心自己被毒死,只愿意喝苦不叽叽的黑色汤药,因为汤药见效最快,弄起来又最简单。
然而汤药的苦和事后的疼却丝毫不提。
谢夭是他这辈子医过最难医的病人,江问鹤正打算发一肚子牢骚,却见谢夭忽然回头,目光格外柔和地看着他。
谢夭道:“我现在愿意了。”
江问鹤整个人一怔。
谢夭笑了笑,又道:“针灸可以,用毒也可以,怎么都可以。只要能吊着我一口气就可以。”
他话音一顿,似乎意识到什么,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是瘫痪在床不可以,我还不想别人伺候我。”
他需要的,只是能在李长安面前表现得安然无恙而已。
江问鹤沉沉地看着他,沉默许久才道:“谢白衣,你真是……变了许多。”
谢夭一怔,站起来就要捂住他的嘴,低声喝道:“别在这地方说。”
这里可是归云山庄山下的水楼,不是什么乡野小道上的小茶馆,到处都是江湖人,其中不乏归云山庄弟子,谢白衣之名在此地如雷贯耳。
若是让这些听见谢白衣大名,不一定要掀起什么风浪。
幸好,周围人都在喝酒取乐,并没有人朝他们这边看过来。
“我以前只以为你的志向就是游山玩水,逍遥人间。活一天算一天,活着不算赚,死了不算赔,所以只愿意喝药。因为喝药最方便,最能让你像个普通人。”江问鹤继续道,“现在看来,人一旦有了什么牵挂,果真会变得不一样。”
谢夭冲他举起酒杯,一笑道:“我就当你是在夸我。”
江问鹤心中奇怪,人怎么可以不要脸到这个地步,哼了一声,道:“对,谢大谷主,我就是在夸你。”
谢夭哈哈一笑,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道:“承认了吧。”
江问鹤听着他的笑,心里难过又起,杯子在手里转了转,慢慢道:“五年已是极限了。”
谢夭点点头,不再说话。其实这个时间,足够他去做很多事情,但人总是贪心不足,有了一点之后就想要更多。
江问鹤看着他道:“若是接下来还是频繁动武,三年、两年、几个月、甚至几个时辰都有可能。大罗神仙都救不了。”
“这么吓人。”谢夭笑道。
江问鹤深吸一口气,正要骂人,就见谢夭喝了一口酒,声音很轻地问道:“江问鹤,你说……我是不是不应该回来?”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心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