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12点45分。

梁晴抱着手臂站在马路边的树下，她不时抬头看一眼前面，没看到有人从门口出来，就低下头拿出口袋里的手机，正准备打电话。

“嘿！”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男声。

梁晴回过头，看到他正在撕开头顶粘的很牢的假发，她又看了一眼时刻酒吧，问：“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出来有一会儿了，刚才没忍住，又去找垃圾桶吐了。”他扯着假发，连带着眉毛和头皮都被连根拔起似的，嘴里不停地“嘶嘶”地吸气。

梁晴看他很难受的样子，就上手帮他一起撕扯，两个人费了不功夫才把假发脱离他的脑袋。

根根竖直的短发暴露在空气中，让他整个人的面貌恢复原状，比戴着假发要精神得多。

“呼——”丁云晖长吁一口气，“终于拿下来了。”

这玩意儿盖在头上，闷热、又不透气，现在头上少了一顶假发，瞬间轻松了不少。

他转着手里的假发，玩得乐此不疲。

夜里的风吹走了白天残余的燥热，空气中飘来酒的味道，没那么浓烈，还混着几丝淡淡的汗液发酵后的酸味，不是很好闻的味道。

梁晴问：“你还好吗？”

丁云晖又打了个酒嗝，他抬手捂住嘴，等酒劲缓了缓，摆摆手说：“没事儿。”

“真没事儿？”

丁云晖看着梁晴怀疑的表情，冲她笑了笑：“真的！这点酒才哪到哪儿啊！”

梁晴点点头，看了眼手机，没再说什么。

丁云晖说：“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梁晴站定脚，抬头看着丁云晖泛着红的黑脸，“今天让你破费了，钱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

丁云晖皱起眉：“你跟我见外了是不是？”

梁晴说：“这不是一笔小数目。”一晚上消费近10万，抵得上普通人一年的工资了。甚至有些人一年的工资还赚不到10万，比如梁晴。

丁云晖无所谓地笑了笑，“反正用的是我爸的信用卡，到时候他会还的。”

梁晴抿紧唇，“这不一样。”

丁云晖耸耸肩：“有什么不一样，”他看着梁晴严肃起来板着的脸，放松语气逗她，“咱俩之间，谈钱就伤感情了啊！”

梁晴摇摇头：“这不是一回事。”

丁云晖：“这没什么，而且这笔钱对我爸来说不算什么。”

梁晴的语气淡淡的，她回视他的目光也是淡淡的：“我不想欠你，也不想欠丁叔叔。”更不想欠任何人。

丁云晖嘴边的笑一顿，他看着她说：“如果我愿意让你欠着呢，你可以一辈子不用还我。我不——”

梁晴打断他：“我不愿意。”

丁云晖忽然觉得很无力，现在的梁晴就像是浑身都竖起墙面，整个人被围了起来，她不走出来，别人也进不去。

明明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丁云晖试图再说些什么来说服她，梁晴已经先开了口：“更何况今天是我叫你来的。你不来，就不会花这么多钱。”她设想了一切可能发生的后果，没想到的是，他会在方佳玫的攻势下冲动消费。

丁云晖眼睛紧紧盯着她：“这是我自己愿意花的钱，花了多少跟你没关系，根本用不着你来还。”

梁晴看着他：“我会想办法还你的。”

静默半晌，丁云晖撇开眼，他妥协了：“行吧。”

梁晴说：“你把银行卡号码发给我。”

丁云晖有点烦燥了，敷衍地说：“到时候再说吧。”

梁晴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他。

丁云晖叹了一口长气，“行行行，我会发给你的，行了吧？”

梁晴点点头，她低下了头，沉默着往前走。

两个人穿过不算长的街道，转个弯，又走了一段路，沿街的烧烤大排档飘来阵阵孜然香味，吃烤串的人聚在一桌聊得有说有笑，热闹鲜活的市井气扑面而来。

丁云晖忽然说：“那个女人嘴巴很牢，什么话都套不到。”

他指的是方佳玫。

梁晴点点头，她心里亦是很清楚，方佳玫是个没那么容易上套的女人。她轻声问：“她都说了些什么？”

丁云晖的脸忽然热了一下，言辞变得含糊起来：“也没说什么。”无非就是男女那点事，他觉得那些话不便说出口，支支吾吾的，想要蒙混过去。

梁晴转头看他一眼，瞥到他烧红的耳朵，莫名地想到方佳玫依偎在成嚣怀里的那一幕，她回忆了一下成嚣当时靠在沙发上的表情，却是一片空白。

不知怎么的画面又突然跳到成嚣吻住自己的那一刻。

想到这里，梁晴牙齿不自觉地扣住下唇。

“小晴？小晴？”

“啊？”

梁晴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问：“什么？”

丁云晖看着她：“想什么呢？一副咬牙切齿、苦大仇深的样子。”

“没什么。”

丁云晖的视线仍然在看着她，探究的意味极深。

梁晴岔开话题：“你刚刚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丁云晖回想了几秒，说：“我结账的时候，听见有人跟那个女人提了一嘴，过几天酒吧可能要重新装修一番。”

“装修？”

“恩。”

梁晴蹙起眉：“为什么突然要装修？”

“我也不知道。”

梁晴问：“谁跟她说的？”

“没看太清楚。”丁云晖脑袋到现在还是晕乎乎的，酒吧那种昏天暗地的鬼地方，能听得见人说话就不错了，更别提记住人脸了。

“男的还是女的？”

“听声音，像是男的。”

梁晴不知道丁云晖说的人是不是成嚣，但她觉得，成嚣是不会贸然出现在丁云晖面前的。

这是一种莫名的强烈直觉。

这种直觉促使梁晴对丁云晖说出口：“他知道你是警察。”

“谁？”

“就……有那么一个人。”

“谁啊？”

两人又走过一个路口，热热闹闹的大排档被甩在身后，喧嚣声逐渐变小，直到他们来到了安静的一条小路上。

夜深得昏沉，路灯也变得昏沉沉的，照在不平整的石砖地上，洒下暖黄的光晕。

丁云晖追问：“到底是谁啊？”

梁晴说：“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她对成嚣一无所知。

经过近期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情里，成嚣给梁晴最深刻的印象，其实是他沉默的时候。那种沉默，仿佛是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平静深沉却又汹涌万分。

梁晴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她觉得成嚣不是坏人。

小时候的她认为，在这个世界上，黑和白，善与恶，真跟假之间是绝对的对立关系。把黑说成白，善当作恶，真变成假，就是错的，大错特错。

好和坏的界定天生就该泾渭分明。

可现在长大了，她才明白，人不是生下来就阵属好或坏的一方，好坏可以在一瞬间扭转变化，而这一切的操控者，是人心。

好和坏的界限有时候很模糊，模糊到好人不一定真的是好人，坏人也未必就是真的坏。

善与恶，既互相对立，又彼此交织。

真和假，自然就沉浮于水面，混作一团了。

一阵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响起，打断了梁晴飘远的思考。

丁云晖接起电话：“喂！小方同志，有什么事你说。”

梁晴站在旁边静静地听他打电话。

“什么？”丁云晖脸色一变，惊讶得声线都有了变化，“你确定？”

梁晴转眼看着他，这一通深夜打来的电话，让丁云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许多。

“我知道了。”丁云晖的声音低下去，他听着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些什么，就挂断了电话。

梁晴见他整个人都沉郁下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丁云晖低下眼，对上她沉静的眼神，说：“被送到医院的那个女孩……”

梁晴脑海中乍然闪过一些不好的设想，“她怎么了？”

丁云晖犹豫了几秒，才撇开眼轻声说：“死了。”

梁晴一怔，“什么时候？”

丁云晖说：“警方接到电话的时候，人就已经盖上了白布。”

梁晴看着他：“不是说，脱离危险了吗？”

丁云晖背对着路灯，整张脸覆在阴影下，难辨悲喜：“当时送她到医院，医生说她情况不太乐观，我们等到她脱离危险才离开的。”

“那怎么会……”梁晴低下声音。

丁云晖抬手抓了抓头发，“我也不知道。”

沉默了片刻，梁晴说：“去看看吧。”

丁云晖偏头看她一眼，“小晴……”

梁晴抬起眉，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至少我应该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丁云晖有些为难地说：“这么晚了，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

“等不到明天了，现在就要去。”

“为什么？”

“明天我们能不能找到她都可能是一个问题。”

“什么意思？”

“时刻酒吧为什么突然要装修，也许在她身上会有答案。”

丁云晖不明白梁晴的执着是为了什么，他叹了一口气，“走吧，我陪你一起去。”

他走到路边，想要拦下一辆会经过这条路的出租车，但此刻是深夜时分，出租车并不是那么好拦的，两个人在路边等了许久，才等到了一辆。

上车后，梁晴给杨巧珍发了个消息，杨巧珍几秒后回了两条消息过来。

梁晴点开，安静的车里响起杨巧珍的语音，因为困倦而变得沙哑的声音里含着几丝埋怨：“你那工作怎么回事啊？老这么三天两夜不着家怎么能行呢！”

司机听见这话，从后视镜里瞄了梁晴和丁云晖一眼，看见他们面无表情的脸没什么变化，又移回目光直视前方。

梁晴关了手机，歪着头，抵着车窗，看着外面一帧接着一帧闪过的场景，眼睛一眨不眨。

窗外漆黑的天空像是一张巨大网帜，将所有人都罩在了一起，让这困在方圆之地的人，挣扎，反抗，最后不得不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