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时微扶着老太妃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往假山上爬。

方才魏子期拿出遗诏，在众目睽睽下供众人辨认，老太妃却沉着脸，闭口不言。

老太妃是宗室长辈，最得皇帝信任，此前曾长居宫中，遗诏在前，她不说话也不拜，其意不言自明。

原本那一层自欺欺人的面纱被戳破了，殿内登时乱起来。

以赵彬为首的大多数官员虽然识时务地选了楚王，但并不愿担上篡位谋逆的名声，墙头草们顿时发挥了风吹两边倒的本质，一时之间竟无人肯在劝进表上签名。

而少数耿耿忠臣则不顾虎视眈眈的士兵，厉声大骂，魏子期很是果决，就在殿中将人处置了，鲜血流得满地都是。

那些人的家眷也被找了出来，就地处决。

殿中哭声震天。

因众人被分为男女两边，分开关押，挨个找出相应的家眷就费了些功夫。那些士兵粗手粗脚，行动也不很恭敬，女眷们被吓得花容失色，挤在一团，又尖叫着四处逃脱，殿中大乱。

又有几个青壮男子组织起来，夺了士兵的刀，冲到魏子期身前，虽说身死，但成功地制造了一场混乱。

戚时微与老太妃在动乱刚开始时就被移到最边上，严密保护起来。老太妃的身份在这里，魏子期毕竟投鼠忌器，不愿也不能让她丧命。

殿中乱起来时，附近的士兵前去帮忙镇压，只留了一个人在旁看守，戚时微觑个空子，和石青合力打晕了他，带着老太妃逃了出去。

殿外的空地上都是守军，往外跑是自投罗网，好在修葺这宫殿时仿照了行宫，殿侧就是一座假山，戚时微便和石青一道扶着老太妃，向山上逃去。

这假山垒得有三层楼高，层峦叠翠，上有扶疏花木，高峻的异石上都覆了层层薜荔，被风一吹，像是掀起了层层浓绿的波浪，道路也曲曲折折，有不少视线遮挡。在这山上，至少能暂时躲藏一刻，待援兵来了再作打算。

至于援兵究竟什么时候来……就要看裴清荣的反应快慢了。

身后的殿中已经乱了起来，不停冲出士兵，分成小队向四周搜索，亦有几队人马朝着山上来了。

老太妃毕竟年纪大了，气力不足，即便戚时微与石青两个拼命架着，也难以再往上爬。

“姑娘，这边！”石青道。

附近有一处山坳，附近的树梢上挂着浓密的薜荔，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入口，戚时微与石青搀着老太妃，暂时藏了进去。

不过一会儿功夫，下头异变陡生。一队人马自南边浩浩荡荡而来，对上了楚王的士兵。

尖叫声、火光、以及不断升腾的血腥味，将华美的大殿变成了人间炼狱。

“来人了？”石青惊喜道。

“朝廷的兵马来得这么快？”老太妃凝神向下看去。

戚时微扶住她的手，温声道：“我看真切了，是朝廷的旗子。”

老太妃微缓了颊，拍了拍她的手，道：“好孩子，难为你了。”

骤然惊变，戚时微鬓发略乱，裙摆也撕破了些，形容着实狼狈，但她依旧保持了难得的冷静，虽有些无法抑制的轻颤，双眼依旧清明。

这样一个弱柳扶风的单薄女郎，方才迎着魏子期的兵刃和重重守军，竟然临危不惧，始终跟在她身边，还寻了机会带着她逃跑，实属难得。

戚时微轻轻摇摇头，没说话。

“我半道上便觉得不对，”老太妃缓缓道，“楚王妃带着两个儿子，要与京中通信也属正常，可宫中信使不够，为什么要用信鸽？”

戚时微露出微讶的神色，老太妃不待她回答，继续说：“我只想着她是要勾连地方官员，不知道盘算着什么，命人飞马往宫中回报了一声。因怕出什么事，才叫你跟在我身边。可连我也没想到，这不孝子是要造反！”

“那皇上现在……”戚时微不由问道。

“那遗诏上的印鉴是假的，”老太妃毫不客气地道，“粗制滥造的障眼法罢了。楚王是想多拉几个人随他一道造反，他在北边，楚王妃在南边，金陵附近的官员签了劝进表，便骑虎难下，不得不随他出兵了。到时候楚王妃掌着楚国，还有南边的地和兵，她带着人一路往京城去，楚王人在京城控制住了玉玺，此事便真成了。”

这是个很简单的计谋，打的就是时间差，南边的官员没有更快捷的消息渠道，若真让楚王蒙住，稀里糊涂签了劝进表，从此便上了他的船，纵然不造反也要劝他造反了。

“底下的瞧着是金陵原本的守军，”戚时微道，“只盼朝廷的人来得快些。”

她们也好知道，京城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好说，”老太妃苍老的脸上泛起一丝冷然，“皇帝怕也没想到，他最心爱的儿子竟然要造反！”

“那依您看，楚王能成吗？”石青问。

“不能，”老太妃淡淡道，“他太心急，动手也太突然了。连我事先都想不到，皇帝也没接到消息，他手下的人又能有多少准备？我看赵彬神色，也是意料之外。他们现如今不过是强撑着气势，自欺欺人罢了，若能真一鼓作气拿下金陵与附近的州县，倒还有几分胜算。他们刚动手，金陵的守军便来了，这股气泄了，撑不了多久。”

老太妃微微佝偻着腰，但目光冷淡而锐利，白发在风中微微飘扬着。戚时微想起，她也曾在数十年前的一场政变中当机立断救下皇帝，一举扭转乾坤。

“下头乱得很，”老太妃道，“刀剑无眼，咱们先在这里藏一会儿，等尘埃落定了再出来，放心，不会等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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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是头一次知道，九爷竟然能领兵！

他那双那惯了狼毫的手，拿起剑来，竟然丝毫不怯，带着大军飞快到了殿外，楚王守军果然有异动，两下里打将起来。

楚王的卫队毕竟只有两千人，见到金陵守军，又先怯了气势，几乎一触即溃。

战斗结束得很快，华美的宫室彻底成了人间炼狱，各处都有扭曲的尸骸，血腥味儿直冲鼻子，还有不少官吏家眷的哀哀哭声。

“九爷，”小林匆匆从殿内出来，禀报道，“殿中都找过了，没见到……九奶奶。”

裴清荣的脸色极其难看。

小林极力低着头，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结结巴巴补充道：“老太妃也没找到，听人说，当时一片混乱，似乎是九奶奶护着老太妃逃了。当时他们便派人去找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寻到踪迹，咱们就来了。”

“带我去。”裴清荣提起剑，快步往殿内走去。

曾见过老太妃和戚时微踪影的人都被麻绳缚成一串，口中塞着麻核，魏子期被绑在第一个。裴清荣径直走到魏子期身旁，拽出他口里的麻核，问：“我夫人现在何处。”

魏子期笑着，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说不定她已被我杀了。”

裴清荣不和他浪费时间，手中的长剑一提，斩下了他左手。

魏子期只看见雪亮的剑光一闪，手腕一凉，过了片刻，极致的痛意才席卷全身，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哀嚎出声。

“我很想留你个全尸的，但是可惜，”裴清荣道，“你还有三次机会。”

说罢，不待魏子期回复，他对小林道，“从那边开始问，答不出就斩，答出的先留下，都问完后，相互核对每个人的答案，有一个不一样的，不分对错，都斩。若是最后找不到人，不单是你们，所有人都斩。”

他语气轻而平静，不像是在开玩笑。

魏子期还在哀嚎，裴清荣手提长剑，身侧是堆叠的尸骸，脚踩斑斑血迹，清隽如玉的侧脸上溅了两粒殷红的血珠，浑似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玉面修罗。

魏子期倏尔大骂起来，嚓的一声轻响，裴清荣又断了他另一只手。

这次再没有什么响动，魏子期两眼翻白，昏了过去。

“魏指挥使毕竟身份贵重，我给他四次机会，”裴清荣甩了甩长剑上沾着的血珠，淡声道，“诸位一人只有一次，准备好了吗？”

“裴大人，”有一禁卫抖抖索索出言提醒，“毕竟事涉谋逆，这些人……是不是要带回京城去，再细细审？”

“哦？”裴清荣问。

殿内顿时无声无息。

“我招，我招！”有一个士兵受不了这寂静，翻滚着大哭道，“小人亲眼看见老太妃与裴夫人从这扇窗逃出去了！瞧着像是躲去假山上了，只是你们来得太快，小人们赶不及去追，便被俘了。还有几队人当时是往假山上去搜索了，怕是没找到。”

雪亮的刀光当头，其余人也争先恐后交代了，众口一词，都说戚时微是往假山上去了。

“走。”裴清荣带了一队人，也上了假山。

“九爷放心，”小林宽慰道，“九奶奶也算机警，暂避了出去，不受战火波及，定然吉人天相的。”

裴清荣却不理会，眉心微拧。

还有几队人上山搜索过，那就是说，这山上怕是还有溃兵。楚王的卫队已大败，穷途末路之下，做出什么事情都不稀奇。

他伸剑劈开一丛拦路的荆棘，枝条反弹，在他脸上划出两道浅浅的血痕，也浑不在意。

戚时微等三人藏在山坳中，起先听得一阵杀声震天，尔后便是呻吟、哀求、与打扫战场的呵斥声。

石青喜道：“成了！咱们有救了！”

老太妃面上微松，却不见喜色，道：“大乱过后，怕还有溃兵，咱们再等待片刻。”

不一会儿，外头果传来了脚步声。

“在哪儿？”有人粗声粗气道。

“就是这附近，在这儿！”

有人七手八脚劈开遮挡视线的薜荔，闯了进来。

戚时微先是一喜，然后心便渐渐沉了下去。

是几个楚王士兵，与七娘。

七娘双手被缚，被几人困在当中，形容狼狈，但掩不住神色惊喜：“就是她们！我不过一无名小官家的女眷，甚至轮不上参加祭典，这才是有份量的人物。你们抓了她们，便放了我吧！”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第 5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