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
山城的夏日热浪翻滚。
屋外震耳欲聋的吵闹声,滋滋作响地伴着夏日聒噪的蝉鸣涌入房间,反复震荡着耳膜,惊动内心的烦躁。
柳向晚难以忍受地阖上房门,将窗户窗帘一并拉上。
一时间,卧房内一片漆黑,光线被阻隔在帘子外,只在木地板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黑暗在眼底蔓延,她安静地靠在床边,却仍觉得有无数噪音入耳,挣扎两秒,从柜子上翻出降噪耳机戴上。
喧噪彻底被隔绝,柳向晚沉默地看着一地墨色,忽然平静下来。
今天是搬来池江的第二天,家里东西基本收拾的七七八八,摆设甚至与之前的家里别无二致,但却仍然毫无归属感,感受不到半点生活气息。
她枯坐许久,手机猛然震动——
程辛:【下来】
戴上的耳机被轻轻放下,房门开启,巨大的喧嚣铺涌而来,汇成刺耳的声浪。
从楼梯下来,柳向晚站入混乱的人群中。
陌生的面庞,一张张闯入视野中,这些人,几乎没有她认识的。
也对,今天是他们搬家的第一天,入住新房子,亲戚们自然都要过来庆祝道喜。
只是柳向晚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她沉默地站在程辛旁边。
平静喊:“妈。”
程辛正在和别人说话,间隙中,匆忙掠她一眼。
正值夏末,空气湿闷黏人,少女穿了件粉色收腰衬衣,搭配浅灰色短裙,勾勒出纤细腰身,看着清灵而疏离。
看到女孩后,站在一旁的女士轻轻抱了抱柳向晚,道:“怎么去东庐几年变化那么大,瘦得大姨都要认不出我们乖鱼鱼了。”
“……”
柳向晚眨了下眼,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鱼鱼是她的小名。
而这个名字,已经快四年没有人喊过了。
他人拥抱时的柔软触及在身上,柳向晚像老旧的发条机不知所动。
她本能地看向程辛。
程辛眼里的冷冽感淡了很多,似乎也被这个称呼僵滞了瞬。
再反应过来时,柳向晚礼貌地退了一步,温顺喊:“大姨。”
“……”
伸出的手一下子顿住,大姨程意尴尬地收回手,叹息着想起以前这孩子还是个惹人亲,活泼开朗的乖团子,如今却一身疏离气。
她怪不了孩子,只能回头轻声责怪自己的妹妹:“你啊你,工作顾归顾,但也不能把孩子照顾成这样啊。”
“鱼鱼那么活波一姑娘,都能被你给养浇了,我简直不知道怎么说你。”
“……”
程辛没说话,沉默了瞬,柳向晚垂下眼睫,平静地替母亲解释:“没有的大姨,我可能是刚回池江,不太适应。”
“等过段时间就好了。”
这懂礼貌得几乎让人心疼。
程意知道当年的车祸对现今这个小家的冲击有多大,她想说些什么,但是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摸了摸面前这个已经比自己高的少女的头,轻声叹:“回池江也好,离家近,下次来大姨家,大姨煮你最喜欢喝的排骨汤。”
“……”
柳向晚愣了下,笑着反应:“好,谢谢大姨。”
也不知是何种情绪,兴许是惊讶,这么多年居然还有人能记住她的喜好,只是时过境迁,相比当年,柳向晚现今的食欲要不佳得多,对排骨汤也没了当年的喜欢。
话头很快被扯过去,有亲戚殷勤地给程辛添水,话里话外都是最近晋升不顺,试探程辛是否有人脉能够帮忙提携两分。
倒也不怪他们这般殷勤,这些年,柳父和哥哥柳知安意外去世后,程辛带着公司迁至东庐。
一个人撑起公司上上下下的担子,和亲戚们的联系也少了很多。公司几度遇到危机,再安稳渡过后,越上新平台,一路节节高升,在今年也成功上市。
一时间,程辛可谓是功成名就,属家中最成功的一位,自然不少人都要巴结上去。
她没接过茶盏,只是轻推开,面对请求,也只是无足轻重应下,并没给出确切回应,始终滴水不漏。
众亲戚见巴结无门,话题慢慢地又再次偏移,回到了柳向晚身上,问她打算上池江哪所学校。
柳向晚沉默不答。
程辛蹙眉:“池江一中火箭班。”
这话其实不仅是告诉亲戚们,其实也是告诉柳向晚。
因为除了程辛,柳向晚也并不知道自己将去哪个学校,哪个班级,甚至要搬回池江,都是她在前一天得到的安排。
这安排紧压而窒息,明明处处和她有关,却又好似处处和她无关,她是最晚被通知的那个。
当然,池江一中是本地最好的公立学校,很少有转校生能转到火箭班,大多都是家庭背景过硬,或者成绩极为优异。毕竟除了竞赛班,火箭班是一中最牛的班级,几乎将全市联考前几名包圆。
“一中好啊。”一个亲戚说,“我邻居家小孩就是这个学校的,说上次联考,火箭班还冲出一匹黑马,直接超了第二名几十分。”
“好像叫什么…梁…梁旭?”
亲戚中来的也有孩子,听到这个名字,他们忽然叽叽喳喳地吵作一团。
柳向晚在嘈杂的声音中,隐约捕捉到帅,很帅,特别帅这几个关键点,不过她现下烦躁,并无心听这些八卦。
而另一部分亲戚则恭维地夸赞,一中好啊,知安不就是在一中上的吗?向晚要多多向哥哥学习,将来给他们柳家出个状元,也算完成她哥哥没有完成的愿望。
柳向晚并不喜听这种话,她面上依旧冷淡,看不出情绪,只是拿着手机的手紧了又紧。
不二时,手机忽然悄然震动起来,她扯眸看了眼,是好友钟溪的来电。
陌生的亲戚们仍在聊天,团坐在客厅中,乌泱泱地近似要把整个空间的光亮都要淹没,耳朵里被挤占得只剩下最原始的嘈杂声。
坐在沙发一侧,柳向晚漠不关心地听着这话,她垂手拿起桌上的茶盏,轻轻抿了口。
茶水的涩苦直达喉间,激得她舌尖发麻。
她坐了会,起身说。
“有点闷,我出去一趟。”
……
从空调房出来,热浪从脚底一路上涌,空气密不透风,闷得柳向晚有些呼吸困难。
像是被困在了这座山城里。
她拿出手机,拨回钟溪的电话。
淡淡忧伤的歌声缓缓响起——“到底变了模样/变得一声不响。”
站在跨江大桥上,柳向晚趴在栏杆上,江风灌满她的衣袖,撑得大大的。
悠长的汽笛声在江边响起,轮渡漾开水面朝着远方驶去,然后逐渐变成一个看不清的小黑点。
电话不知何时被接起,钟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今天去了你家。”
似乎已经预料到要说什么,柳向晚的反应格外平静,她淡淡地“嗯”了声,沉默地继续听她说。
钟溪说:“你邻居告诉我,你们搬走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要飘散在这江风中。
柳向晚垂下眼,平淡地告诉她,如同昨天程辛通知她搬家那般,“我妈工作调动,需要搬到池江,我的学籍也一并拉入了池江。”
“以后就在池江生活了。”
电话那边不声不响很久。
钟溪固执地问:“不能留下来吗?”
柳向晚只是说:“我已经在池江了。”
“可是你都没告诉我。”
“对不起……”指尖无意识地在栏杆来回移动,柳向晚捏紧了手机,“我也是才知道。”
程辛女士做事很少过问柳向晚意见,大多直接替她抉择,而她只需要在既定范围内跟着履行即可。
常有人说,这对母女俩看起来丝毫不像母女,倒像阶层分明的上下级关系,一个发出指令,一个超额完成。
从东庐搬来池江的每一步,都在柳向晚的意料之外。
程辛也从未对她提过她搬来池江的事,只是在飞到池江后,轻飘飘地告诉她这个既定事实。
她不想额外多说,也不必多说,钟溪其实已经明白。
双方不约而同地沉默。
那头,钟溪放下电话。
她整理了很久情绪,却还是没忍住问:“那我们会是最好的朋友吗?”
“……”
柳向晚笑出声来,她极其客观地陈述:“理论上,会的。”
“会永远都是。”
电话挂断之后,柳向晚又独自站在桥上,看着过往行人从身边不断穿梭,浓烈的格格不入感再次袭来。
停留许久,她捏着手机,继续游荡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中。
同东庐市不一样,池江是依山而建,大江穿城而过,被分割成江北和江南两块。
江南几区属于老城区,早些年发展很好,近些年却有些跟不上时代进程。江北区主要发展以新型产业为主,发展迅猛,房价也贵得离谱,其中百里弄占据榜首。
而柳向晚家便住在百里弄。
柳向晚对这并没有什么概念,她只是知道百里弄靠江,可以俯瞰整个江面。但同时百米寻不见一家商户,格外僻静。
以至于从江北走到江南区,柳向晚乍然间有些不适应。
老城区早期规划不佳,矮矮的居民楼一幢接着一幢,中间穿插着小小的街道。孩童骑着三轮自行车笑语经过,空气中吹满一圈又一圈泡泡。
泡泡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光十色,如老旧黑白照片泛着毛的边,真实而又虚假的令人不敢相信。
硕大的梧桐树遮住太阳,走在下面,一步一步踩着自己细碎的影子。
柳向晚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觉得虚幻的像是一场梦。
她进了一家便利店,反射性拿了一瓶矿泉水。
在结账时,瞥见冷柜里的汽水,柳向晚恍神了下。
程辛平时不准她喝汽水,觉得营养价值低,只督促她喝牛奶。
再回神时,柳向晚礼貌打断结账员的动作,“抱歉,我能把它换成汽水吗?”
结账员自然点头。
将矿泉水放回柜台,柳向晚选了一款橘子味的汽水,停留几秒后,又伸手拿下一盒甜品。
店里有位置,她坐在落地窗前,拆开酸奶,望着窗外发呆。
窗户正对着街道,人流来来往往,还能看见对面几个男生正在打篮球。
模样看不大清,只能看见依稀的身形,简单地通过衣服颜色辨别人。
盯着看了许久,便自然注意到其中总是进球的少年。
少年穿着件无袖黑t,无尽的蝉鸣声中,清风吹动他的衣摆,偶尔露出衣服下藏着的紧实肌肉线条。
他手中运转篮球,拍球时,手臂涌起流畅有力的线条,那模样好似古代的英勇年少将军,以球作剑,意气风发地突破种种重围,将篮球投进了框中。
雀跃声响起,少年飞奔在球场上,清风扬起碎发,露出饱满的额头,眉眼间皆是炽热热烈。即使有些距离,但仍然能感受到少年身上似飞鸟般无忧无虑的朝气与活力。
炽热的夏风吹卷起云层,连带着刺眼的阳光从期间穿透而出,犹如一股涌动的热浪,染红了云雾,点燃了整个篮球场。
烈日阻挡不了少年们奔跑的步伐,篮球在他们之前传递,目不暇接。
下一球很快到了赛点。
刚刚的黑t少年被伙伴们围住,施展不开身体,球被困在方圆之中。
垂头收拾盒子,柳向晚看出男生想要赢球的几率不大了。
然而就在下一秒。
篮球在空中划过一道绚烂的弧线。
“砰——”
少年毫不犹豫纵身跃起,阳光炫影了他的身形,一个简单的三分球,精准命中篮筐。
炎热的夏日里,那一球像是短暂而令人惊喜的凉风,少年潇洒的身形,如人心中模糊而又动人的幻影。
收回眼,柳向晚起身扔掉桌上的垃圾,又折返买了一瓶矿泉水出了便利店。
恰是傍晚时分,天空高挂着血染般的火烧云。
远处的山峦也被余晖染上了一抹红色,像是燃烧的烈焰,舞动着灼热的边缘,整个世界仿佛被火焰所包围,熠熠生辉。
下一刻,赢了球的少年走了进来。
他身后,厚重的门帘被揭起,发出沉闷而哗啦的响声。
柔和的阳光穿透其中,光与影像是有了实体般,在空中浮动。
太阳的余热垂落在少年少女身上,两人各自望向对方,视线相撞——
冷漠、快速地相互打量,像是盛夏白瓷梅子汤叮咚叮呤相撞,一时之间也分不清谁更冷冽些。
但大概是柳向晚略胜一筹。
少女齐肩短发,空气刘海。
生得一双丹凤眼,眼皮薄透,瞳仁漆黑如墨,似藏于冰面下暗流涌动的冷凝,孤独地游离在人群外。
她冷然地站着,仿佛幻影般孤独,傲然等待归者添上最终水墨。
同时全身的疏离感又似将全世界推之门外。
而梁旭则截然不同。
少年眉宇间见光,眼皮褶皱宽而微微上挑,望向人时好似笑眼,熠熠生辉。身上更有压不住的张扬气,带着少年人的骄傲与坦然。
双方各自生得一张好皮囊,对各自皆都不感兴趣,对视一眼便匆匆分开,擦肩而过。
临终前,柳向晚依稀听到他的名字。
——梁旭。
作者有话要说:太久没开文了,不知道说啥。
给大家磕个头吧。
感恩各位观众老爷前来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