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凝云第一次见电影拍摄现场。她来得早，便在工作人员安排的椅子上坐下，捧着一杯热茶。烟雾弥漫热了她的眼睫，一双狐狸眼盈盈，透过缭绕的白汽朦胧望着某处出神。
余清尘到了，看到的便是这幅光景。
等他落座，她才发现她的位置竟在他身旁。工作人员好奇地瞥她，又因导演的神情而不敢多问。她收了热茶，起身——被余清尘拦住。
“去哪？”
“洗手间。”坐他旁边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出去喘口气。
拒绝了工作人员的帮助，冉凝云只身走出门。正好撞见林韵辞从车上下来，为了避免打招呼，她躲在一旁。
林韵辞一身红色连衣裙，褐色大波浪卷长发拢在身后，丹凤眼一挑，媚眼如丝。
“说着不能再谈，这部电影女主角不还是我？就算我把他珍视的手链弄散了又怎样？他还不是要上赶着请我出演电影？余家疯子，不过如此。”她抬手看了看手指，新做的美甲闪闪发亮，“看我今天不得把他拿下。”
“那是当然，林小姐天生丽质，哪个男人能拒绝？”助理小陈忙不迭恭维道。
夸得后者骄傲地一抬下巴，踌躇满志起步：“走吧，看我不把他迷得五迷三道。”
冉凝云叹气，里面那人可是个疯子，可总有人上赶着趟这趟浑水。她觉得惋惜，但也不打算掺和，毕竟各人有各人的命运。
她走回片场，并不打算回座位，站在远处看林韵辞娉娉袅袅到余清尘面前。后者只是懒懒一掀眼皮：“你是？”
林韵辞噎住了：“我是林韵辞。”
余清尘散漫地一勾唇角，眸子里凛冽不含笑意：“闲杂人等不能入片场，你不知道？”
林韵辞捏着红裙，抹得粉白的脸上的笑发僵：“我是您这部电影的女主角。”
“女主角？”余清尘将手里的剧本往她身上一扔，漆黑的眸子里氤氲怒火，“化妆师没给你化妆吗？你要穿着这身衣服拍戏吗？你看过剧本吗？你知道这部电影要拍什么吗？你知道女主是什么形象吗？你的职业操守呢？”
林韵辞被一连串的问句吓得不敢吱声，畏畏缩缩站着。冉凝云看得出他此刻正在暴怒边缘，上前准备解围，可余清尘已站起来：“把你的指甲给我卸掉！所有人在搞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之前都不许开拍！”
片场肃静，冉凝云还愣在那，不知该不该上前。
一声压抑得颤抖，似缱绻私语，从那边响起——
“冉凝云。”
余清尘看着她的眸子阴沉骇人，微妙的沉默里，工作人员不敢抬头，便偷偷去看被点了名字的人。
她一愣，一时没有回答，余清尘的戾气便压了全场寂静空气，吓得所有人都缩了脖子。
“我在和你说话。”
冉凝云回神：“余清尘。”
被唤了名字的人蓦地笑了，懒懒散散坐回椅子上。像是被打了一针镇定剂，身上戾气一哄而散，甚至称得上是和颜悦色：“继续拍摄吧。”
片场的人没动，没从导演的喜怒无常中缓过神。余清尘眯起眼睛，显然是又怒了：“都没听见？”
有工作的没工作的都动了起来，手忙脚乱在片场奔波。不乏有人在小心议论一句话就让导演冷静下来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冉凝云听得见他们的窃窃私语，硬着头皮一步一步挪到余清尘面前。
“冉小姐？”林韵辞看清冉凝云模样，不免讶异。她以为是谁，原来是那天惹得余清尘震怒的美人，“您是那个……沈偏安的未婚妻？”
余清尘眼皮重重一跳，他最听不得那个人的名字。此时他冷且慢地抬眸，想看冉凝云的反应。
可后者只是轻声道：“林小姐。”
“您怎么会在这？”
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余清尘刚刚说的，她倒真是好奇，沈家未婚妻怎么能出现在这种场合。
“够了。”他的视线一直在冉凝云身上没落过，此刻那眸子染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衣服换了吗？指甲卸了吗？还不快去准备？想演我的电影电影的女演员那么多，我不介意把你换掉。”
林韵辞手一抖，才道一声“是”慌忙跑开。
“女主今天不必拍了，把其他演员叫过来，先拍另一幕。”余清尘翻着剧本，折了一页递到副导跟前，“先拍这里。”
副导像得了圣旨，吆喝着走了。
冉凝云才落座，就听身旁人道：“我情绪上来时没及时拉住我，不合格。”
她垂眸：“我下次注意。”
余清尘轻笑一声：“沈家的婚约，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转圜？冉凝云心头一跳，已经用上这个词了吗？
“大抵是……没有了。”
“没有。”余清尘在口中咂咂这两字，忽地起身掠过人群大步往外走，“今天不拍了，光是等那几个人就浪费时间，没心情。”
怎么不拍？所有人都准备就绪，就等导演一声令下了。冉凝云小跑着跟上他，喜怒无常的性子最是烦人，她本想劝劝，总不能浪费大家半天的努力，却见他拳头紧攥，青筋凸起顺小臂一直蜿蜒延伸至短袖里。
不知是哪里惹了他，他又不高兴了。
“今晚有没有时间？”
他的声音尽量透着柔和，跟她那个该死的未婚夫贴近。尽管如此，仍是带着一丝恼怒。
冉凝云蹙眉想了想：“没有。”
“没有？”余清尘回头，她便站在他高大的阴翳处。
“沈偏安约我……”
“沈偏安。”他自嘲地笑了笑，“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我有司机……”
“冉凝云。”他一字一顿念着她的名字，像是要把那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都绕在舌头上转一圈，“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又怎么了？
战场风云变幻已经耗尽了她的心神，又是刚回国没多久，她实在没那么多精力应付他多变的情绪，可他仿佛永远不知疲倦似的，偏偏要把她折腾得精疲力尽。
烦躁郁结在眉间，看得余清尘一愣，她此刻也是气着了。每日凝结的淡漠终于飘散，脸上表情鲜活生动起来，她道：“余清尘，我真的没有力气陪你玩什么过家家了。”
“有没有人知道战争创伤后遗症怎么治？”会议结束后，冉总状似无意地问了句，却透过那纸文件瞄着会议桌上神色各异的众人。
员工一愣，支支吾吾给不出什么解决方案。这也不怪他们，他们平常根本接触不到这疾病，冉总问得也突然，没有准备很正常。
冉诗月一眨眼睛，失落道：“散会。”
员工鱼贯而出，生怕走晚了被叫过来接多余工作。冉诗月是最后出来的，走出电梯后还想着姐姐今晚跟沈偏安约会，两人站在一起时虽郎才女貌，但看上总不登对，要不干脆搅和了。
正想着，忽见公司楼底下站着一人。
树影婆娑，微风吹拂叶动，窸窣作响，落日斜斜地迎向她所站的地方。
冉凝云只着一件白色连衣裙，细腻的布料飘逸，摇摇欲坠如同梦里的百玫瑰。狐狸眼精致，眨眼间透露的微光，吐息间身体的颤动，阳光穿行她发间，真如同神女。
“姐姐。”她上前挽了姐姐的手，自然也没忽视姐姐眉眼间的阴郁，“怎么突然来公司了？直接上来不就好了？”
“没事，我就随便看看。”她在这里没什么熟人，怪她前半辈子生活单调，脑子里除了病人就是研究，此刻无处可去也只能从医院、公司、家三个地方中间选择。
气氛静下来，冉诗月在想措辞，冉凝云在发呆。
“我今天和余清尘吵架了。”
冉诗月眼睛一抽，她实在想不到那疯子还能和她吵起架，毕竟他一生气就是砸东西，根本不给人说话的余地。
冉凝云倚在冉诗月肩上，一张脸被挤压出肉来，连眼睛都变形：“我不想做心理医生了。”
姐姐的决定她当然是全力支持，还没等她开口，冉凝云继续道：“有什么意思呢？”
都拉扯这么多年了，重逢时还要不遗余力地百般折磨对方，把对方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可她好像没什么立场说这话，毕竟一切皆因她而起。
冉诗月不知道姐姐和余清尘的纠葛，只知姐姐早些年有一个神神秘秘的男友，后来不知怎的分了，姐姐就递了申请，加入那个组织再没回来。此刻她面对姐姐没头没尾的话语，也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试探道：“那干脆辞了工作如何？”
不做心理医生，那她又能做什么呢？
她十年如一日地将全部身心放在这份事业上，放在战场上的伤员上，如今脱离了那片土地，她真有些无所适从。本就带着牺牲的觉悟乘上的飞机，现在这平静无波的日子倒真像是偷来的，没有实感。
“算了，我就说说。”她叹气，从冉诗月肩上起来，“今晚上还有和沈偏安的约会呢，你也忙了一天了，早点休息吧。”
冉诗月看着她的姐姐，商人最是会洞察人心，可她竟有些看不懂姐姐眼里的哀愁。只能顺着她的话，道了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