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灰扑扑，蓝天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随手看了一眼今天的空气污染度，冉凝云踩过一地落叶，从空无一人的街道回来，穿好衣服，头发高高束起，打开那扇白色的大门。

“今天感觉怎么样？”她一边动作着，从柜子里找出笔纸，一边问候躺在床上那位缺了一条腿的男人。

“感觉还不错。”男人脸上洋溢着笑意，湛蓝色的眼眸如同天幕，却也许永远无法见到阳光。

冉凝云拉开窗帘，阳光灰蒙蒙地从透明玻璃漏进，隐约能看到尘埃在地面上的投影。

“还是把窗帘拉上吧，医生。”

冉凝云回头看了他一眼：“适度的太阳对你的病有好处。”

“可我的病就算好了又有什么用呢？”男人微笑着，那是一种已司空见惯的淡然，比抑郁悲伤更可怕，“战场不需要心理医生的，他们的心理疾病还没治好就要重新上战场了，死了就不用……抱歉，冒犯你了。”

冉凝云摇了摇头，表示不必在意。在他身边拉了张椅子坐下，开始例行询问。

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微风拂动窗帘，终日散不去的灰尘终于淡了一些。冉凝云收起纸笔，站起身时晃了下，与此同时，远处一声炸响划破天际。

“又开始了。”男人躺进被窝里。

爆炸声接二连三，冉凝云处于战线后方，这里的人早就被迁走，滞留的只有一群伤员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医生。没有生命危险，但也不能避免前线传来的动静。她岿然不动，默默地将窗帘拉上。

插着兜不急不缓地穿过大厅，一行人正好推着担架与她擦肩而过。战争开始后伤员总是络绎不绝，所有人在爆炸声响时就要严阵以待，她已然习惯。

血水滴了一地，冉凝云心不在焉，低头路过保洁员不足而亲自清理地上污渍的同事。

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死亡的气息蔓延，连医院都笼罩着一层迷雾。她走进盥洗室，深吸一口气，望向镜子里的自己。

眼圈青紫，茶色的眼眸黯淡无光，皮肤因着天生的优势才没有发黄发皱。一滴泪蓦地从侧边滑落，她打开水龙头，打肥皂，揉搓双手，冲去泡沫。如此循环反复三次，来回用力擦过手背，似乎要把那处擦红破皮，才无力地把手架在盥洗盆上无声抽泣。

吸气瞬间，忽地有人敲了敲盥洗室门：“Eve，Charles找你。”

冉凝云猛地拧了水龙头，泪分明还挂在脸上：“我知道了。”

脚步声渐远，她快速擦了脸上水渍，望着镜子呆愣几秒，才出门，插兜又走过几个走廊，到Charles的办公室。

Charles是这里资历最老的医生，冉凝云的申请是他批的，也是为数不多知道她英文名的人。

“他们要打进来了。”

短短一句话，让冉凝云愣了神，她回道：“怎么那么快？”

“一年了，他们坚持得够久了。”

冉凝云沉默。

Charles望向永远没有打开过的窗，灰蒙蒙的眼眸里是所有人都有的无奈和悲伤：“ran，你回国吧。”

窗外的炸响落在冉凝云心里，她扑到桌前，把心里的压抑和不满一次性道出：“为什么？”

Charles回头，那双无论面对什么伤者都是无波无澜的眼眸终于红了：“战地不需要心理医生。”

“可我会简单外科手术，也有相关传染病经验……”

“我已经替你向组织递交申请了。”

冉凝云顿住：“那我的病人怎么办？”

“他们明天就要回战场了。”

“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这是冉凝云第一次冲撞Charles，她心里唯一认定的老师。Charles并未生气，语重心长道：“ran，你还年轻，有很多时间尝试各式各样的事，找到可以为之奉献一生的事业……”

“这就是我想为之奉献一生的事业。”

“我还记得你刚来这个地方的时候，明明只是个小女孩却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哪怕是第一次见到血肉模糊的伤员，你也面无表情。后来我才知道，你躲在房间里偷偷哭。一年过去了，你还会这样吗？”Charles回忆，像濒死前的走马灯，流露些许怀念，“可Eve啊，我不想你一直留在这里。”

“我不回去。”

“等他们打进来再走已经来不及了，我们所有人不是成为俘虏就是鬼魂……”

“我不在乎。”

“明天有一架回你的国家的私人飞机，他们说可以带你走。错过这次机会你就……”

“我说了，我不回去。”冉凝云俯身哭泣着，唯有撑在桌上的双手给了她一丝力量。

Charles长叹一声，走出房间给她时间考虑。冉凝云在他身后慢慢将头缩进腰和桌子之间的空隙里，泪水湿了一片，顺桌子下落。

“今天感觉怎么样？”冉凝云疲惫地拉开窗帘，阳光里的尘埃比昨天多，她猝不及防被刺了下眼。

“医生，我感觉不太好，下午我就要上战场了。”男人苦涩地笑着。

冉凝云呆楞在窗前，没说话。破败的城楼钢筋水泥塌陷，破了窗的车歪歪扭扭挤在一起，地上的破布残衫不知是哪次逃亡落下的遗物。她扬起笑容，回头想说点什么，却在看到站在门前穿白大褂的医生时，又忘了。

“Eve，该走了。”她绿色的眼睛闪烁，承载无尽悲哀。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回去。”冉凝云固执地站在那里，以为自己只要不动，就没有人敢强迫她。

“Eve。”医生摇头，“冷静一点吧，你知道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吗？”

“那如果要走的话，就把他们也一起带走吧。”冉凝云提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的愿望，但她仍希冀着，直到有人将她的幻想打破。

医生怜悯：“他们不能违抗命令，一样的，你把他们带回国知道要走多少项流程吗？”

冉凝云的眼眸暗下来：“那我也不走。”

医生看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针管：“那没办法，Charles说的，如果你不愿意走，就算是打镇定剂也要让你上飞机。John，压住她。”

从她身后走出一个高大的男人。冉凝云知道在战火纷飞的医院，一支镇定剂有多重要，每一滴都不能浪费，至少是不能浪费在根本没有这个需求的她身上。

Charles是在威胁她，告诉她：看啊，因为你的不服从指令，我们浪费了多少医疗资源。他不惜用这种下贱的手段，也要她离开。

她陷入进退两难，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望着向她步步逼近的男人，她只能束手就擒。

“好吧，我同意离开。”

男人霎时间止住了动作，医生把针管收进口袋，淡漠的神情仿佛在说：早答应不就完了。

静默之时，冉凝云趁他们不注意，冲出门外。

“John，抓住她！”医生惊慌失措。

冉凝云穿过走廊，爆炸声再次炸响，身后男人沉闷的脚步声穿过耳膜如同死神降临。

绝对，绝对不能被他们抓住，她绝对不会离开。

推着担架的医护人员再次从她身边经过，她望向躺在那上面的，未被覆盖的脸，一双澄澈的眼睛突兀地照进她的心里。她下意识放慢步伐，忽听身前严肃的声音：

“ran，你在做什么？”

冉凝云停住了，回头对上Charles失落的眼睛，心下一颤。身后的John抓住机会将她扣下，医生姗姗来迟，针头已经抵在她的皮肤上，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大喊：“不要给我打，不要给我打！”

得了Charles的命令，医生没有按下活塞。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差一点就要跑进前线，你知道所有人会因为你的这个举动浪费多少时间吗？”

冉凝云一愣，正好他身后有爆炸声响，隐约能看见火光，暖暖地划过耳廓，吹起鬓边几缕碎发。飞起的尘埃旋转，散入空气中不见。

“我不想回去！”

“申请已经递交，你知道大家要为你的任性付出多少代价吗？”

Carles声色俱厉，如身后的火焰一般炸进冉凝云心里。她低下头，身体疲软如一只破布娃娃一般，任人摆布，却仍是固执道：“我不想回去。”

“你不回去，那所有人就站在这里等你回心转意，看看我们还剩多少时间陪你任性！”

冉凝云猛地抬头，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你不能！你怎么能拿这个威胁我！”

“那又如何？你现在又何尝不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威胁我们？”

“这根本就是两码事！”

“无论如何，你今天必须得上飞机！”，Charles仍是道，“行李收拾好了吗？”

温热的液体流进颈脖，黏腻腻在衣服里湿成一片。冉凝云以为是雨，后来才知道是自己的泪。

“我不想……”

“你们把她带去飞机那里吧。”Charles斩钉截铁道。

“我说了我不想！”

针头抵在脖间，尖锐的细小触感令冉凝云瞬间停了动作。她抬头，最后望了Charles一眼。

他的目光祥和宁静，如同她刚才撞见的濒死的男人一样，是超然物外的无欲无求。她看见了他身后的火光，亮了他的发丝，泪眼朦胧，人体轮廓被一层光芒勾勒，连带着他的眼眸都流光溢彩。

原来他也有一双如此湛蓝的眼眸。

“ran，在这个时候回国，并不是逃兵，只要你想，你就可以——”他在火光中开口，嘴角是沉积了十几年的温和笑意：

“中立、独立、不偏不倚地救助帮助世界各地需要医疗援助的人。”

她想起当年刚加入组织的场景，所有人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无论条件多么艰苦恶劣，从来没有人抱怨。她见过担架抬来的奄奄一息的伤员，也见过被白布遮盖的她的同事。

他们为伟大的事业而奋斗，所以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有人后悔。

她以为她也能像他们一样从容赴死，但她还是当了临阵脱逃的胆小鬼。

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