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得知达延汗被大越俘虏，瓦剌军队退开二十里地，不敢擅动的时候，便知道自己大势已去。
他沉默地坐在自己的书房里，房中的陈设还是一如既往，却无端让他感受到一股大厦将倾的颓丧气息。
管家曾在门外向他禀报，说府外莫名多了些许人，看起来似乎皇城司的打扮，言语中颇为隐晦地问他要不要趁机先走。
齐王却没有应答，管家在门外等候片刻，到底还是放弃了。
他心中已然明了，齐王是不会离开的。
没过多时，府外便有人来报，自称是宫里派来的，明合帝王有要事要和齐王商量，特地来请齐王。
来人极为眼生，绝不是明合帝身边常见的得用之人，齐王妃颇有些惴惴不安，她忍不住伸手握住了齐王的掌心，眼中是一派的慌乱无措。
齐王却将手一点一点抽了出来，他甚至都没有再看齐王妃一眼，只是非常平静地跟着那人上马车，马车滚滚而去，去的却不是平常入宫，惯走的那条路。
管家这次陪在齐王身边，他的声音隐隐从外头传到马车里面，齐王只听见他问：“这是要去哪里？齐王府从前入宫，走的可不是这条路。”
“咱家奉旨而来，自然是带齐王去该去的地方。”对面的人声音含笑，态度和煦，只是话语里隐隐带着一股不容置疑。
等到了地方，果然不是宫里，却又瞧不出到底是什么地方，守在两边的士兵身上还带着一股血腥味，似乎是刚从战场上下来，还没来得及洗去身上的杀气。
管家本想和齐王一起进去，却被守在门口的士兵拦下。
他看了眼拦住他的士兵，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只见走在前面的齐王回身对他摆了摆手，说道：“你回去吧。”
“王爷……”管家嘴唇嗫嚅着，还欲开口，却见齐王轻轻摇了摇头，于是只好将话全都咽了回去，答道：“是，这就回去。”
齐王跟着旁人的指引，向里面走去。
里面光线极暗，若是不熟悉的，只怕辨认不清脚下的道路，齐王跟着领路的人绕了不知多少个弯，才走进一间暗室。
暗室中，明合帝已然落座，听到脚步声，这才抬头看了齐王一眼。
齐王行礼道：“皇兄。”
明合帝点了点头：“坐吧。”
又用手一指旁侧：“这屋子建的特殊，外头的人听不到里面的声音，可里面的人却能听清楚外头的人讲话，珣儿今日要审一审瓦拉达延汗，朕便想着叫你一起来听一听。”
说完，明合帝便对着旁边侍奉的宫人使了个眼色，宫人略一点头，便往外头去了。
不多时，便听到华珣的声音响起：“达延汗这几日，可还住得安好？”
一墙之隔的房间内，达延汗的住所倒不是如旁人想象一般阴暗潮湿，环境逼仄。里面的装饰虽说不上多好，却也打扫地整洁干净，衣食被褥，一应俱全，就连战场上的伤口也让太医大致包扎了一下，倒也称得上礼遇。
“本汗原以为大越恨我入骨，必要将我杀之而后快，不料公主竟还请人来照料我的伤势，如此胸襟，本汗佩服。”达延汗道：“只是不知大越军中受伤的将士知不知道公主将我这个仇人救活过来，若是知道了，只怕”
“大汗真是说笑了。若是不小心让达延汗丢了性命，又该由谁来领着瓦剌人投降呢。”华珣笑道：“至于大越军中的事情，更是不劳达延汗操心了。”
达延汗听到投降二字，脸色骤变。
华珣仔细观察着达延汗的脸色，仍旧保持着微笑：“说来，若不是大越有人通敌叛国，与大汗暗中传递消息，只怕大汗也没那么容易打到京城里来，如今不过是拨乱反正，大汗便心生不快吗？”
“原来你是想问这个。”达延汗很快反应过来华珣的言下之意，不由冷笑道：“看来大越倒也不是蠢人，本汗还以为这么多年，你们一直一无所觉呢。”
华珣也不气恼，只软软刺了回去：“大汗不也一直一无所觉吗？不然怎么本宫略略施计，大汗便上当了呢。”
达延汗听到这话却是一怔，片刻后方才长叹一声：“原来我是败在你的手上。”
华珣但笑不语。
“你和我了解的很不一样。”达延汗没忍住说：“瓦剌的使臣回来向我禀报，说大越的公主是个骄奢淫逸，贪图享乐之人。可真正骄奢淫逸，贪图享乐之人，大约是设不出这样请君入瓮的把戏的。”
“本宫与使臣只见过寥寥几面，盲听盲从，人云亦云也是难免的。”
“公主真是谦虚了。”达延汗道：“能骗过我们瓦剌的使臣，公主必然有自己的手段。”
“想来公主心中已有人选。”达延汗道。
“不错。”华珣微微点头。
“既然已有人选，公主又何必来问我？”达延汗反问。
“人证物证，总得落到实处才好。”华珣说：“若是能得达延汗亲口解惑，本宫亦是感谢。”
“本汗明白了。”达延汗道：“是齐王。”
隔壁室内，齐王听得自己的称号，表情未动。明合帝亦是端坐椅上，唯有搭在扶手上的指尖微微抽动起来，许久不曾停下。
“大汗何时与齐王勾结的？”华珣问道。
“很久了。”达延汗似乎是陷入了沉思：“那一日，有探子来报，说大越的齐王要与本汗做一笔交易。他愿意为瓦剌提供急需的铁骑茶叶，而作为交换，他希望瓦剌有朝一日攻破京城，能扶持他当大越的皇帝。”
“大汗就这样相信了吗？”
“当然不。”达延汗轻蔑一笑：“大越人生性狡诈，他无缘无故向本汗示好，本汗自然是不肯轻信。可几次接触之后，他送来的东西是真的，好处实实在在地落到了瓦剌的头上，既然如此，本汗先应承下来，又有何不可。”
华珣点头：“原来如此，大汗还记得是哪一年和齐王接触的吗？”
达延汗想了想：“大约是你们的皇后死去的第二年吧。不过后来齐王便没再送东西过来了，听说是他的差事被皇帝夺了。”
“宣府城破，也是齐王？”华珣追问。
“自然。”达延汗说：“宣府守将倒是个硬汉，带着人拼死抵抗，直到被我斩至马下。可再英勇，也抵不住齐王事先安排了人打开城门。”
说到这里，达延汗忽然转了话题：“若我能冲进城内，你们纵有千般计谋，也挡不住我瓦剌的大军。”
“可大汗到底没能冲进城内，不是吗？”华珣说：“同样，若是宣府城中没有叛将为大汗打开城门，大汗只怕要如攻打平昌堡一般，久攻不下了。”
“如今成王败寇，你们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达延汗也不继续争辩。
“除了齐王，可还有旁人？”华珣问。
“这些话，你们不该来问我，而是该去问齐王。”达延汗如此说。
一墙之隔，听着华珣与达延汗一问一答，屋内随侍的侍从也不知何时悄悄退了下去，房中只剩下明合帝与齐王两人。
许久之后，明合帝才开口哑声道：“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臣弟无话可说。”齐王声音依旧极为平静：“皇兄既然叫我前来，想必心中已然有了决断，又何必再多问臣弟一句？”
“朕就是不想相信！才叫你过来！”明合帝霍然起身，声音里都带了几分颤抖：“这么些年，朕难道对你不好么？朕连内库都交给了你！你就是这样对朕的？”
“你后来还是把内库给了华珣。”齐王说：“不过是你女儿在你面前求上一求，你便夺了我的差事。”
“那是因为你动了内库！若只是你贪墨，朕也就罢了，可你竟然将他送给瓦剌？瓦剌人打进京城，你便是做了傀儡皇帝，又能落到什么好？”明合帝怒极反笑：“再说华珣，她是朕的女儿，内库是朕的内库，朕想把内库交给谁打理，便交给谁打理！哪里轮得到你来说嘴！”
“不错，内库是你的内库，皇位是你的皇位，你想给予我便给予我，想从我手中夺去便从我手中夺去。”
“你是先帝的儿子，我亦是先帝的儿子。你不过比我早出生两年，凭什么这天下这皇位都是你的，却不是我的？”
齐王语气渐渐激烈，声音里难掩深藏多年的愤恨：“若你事事都比我强，我也就认了！可这么多年，比文你不如我饱读诗书，比武你不如我挽弓拉箭，无非就是占了一个‘长’字，我却要样样屈居在你身后！”
“即便你成了皇帝，满朝文武都辅佐你，你也不曾有什么作为。”齐王冷笑道：“不错，我是勾结了瓦剌。可我能说动宣府将领反叛，难道仅仅是靠瓦剌吗？是因为你！是因为你毫无作为，让边境将士日渐困苦，他们要活下去，只能如此！”
“你这样的草包都能当皇帝，凭什么我不能？”